飞雪连天射白鹿49(轩辕台前)

首页常识飞雪连天射白鹿49更新时间:2023-05-18 13:45:58

黄药师心想不明不白的与全真七子大战一场,更不明不白的结下了深仇,真是好没来由,眼见梅超风呼吸渐微,想起数十年来的恩怨,心中甚是伤感,忍不住流下泪来。梅超风嘴角边微微一笑,运出最后功力,喀的一声,用右手将左腕折断了,右手接着在石础上猛力击落,登时手骨碎断。黄药师一怔,梅超风道:“恩师,您在归云庄上叫弟子做三件事,头两件事弟子是来不及做了。”

  

   黄药师记起曾叫她找回《九阴真经》、寻访曲灵风和另外两名弟子的下落,最后一件事是叫她交回偷学的《九阴真经》上武功。她断腕碎手,那是在临死之际自弃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功夫,含泪说道:“好!好!余下那两件事也算不了甚么。我再收你为桃花岛的弟子罢。”梅超风背叛师门,实是终身大恨,临死竟然能得恩师原宥,不禁大喜,勉力爬起身来,重行拜师之礼,磕到第三个头,身子僵硬,再也不动了。黄蓉在隔室见着这些惊心动魄之事连续出现,只盼父亲多留片刻,郭靖丹田之气凝聚,立时可出来和他相见,却见父亲已俯身将梅超风尸身抱起。

  

   忽听门外一声马嘶,正是郭靖那匹小红马的声音。又听傻姑的声音道:“这里就是牛家村啊。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人姓郭?你是姓郭么?”又一个人道:“就这么几户人家,难道村里的人你都认不全?”听他口音极不耐烦,说着推门进来。黄药师在门后一张,脸色忽变,进门来的正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江南六怪。原来他们去桃花岛赴约,东转西绕,始终找不到道路进入黄药师的居室,后来遇见岛上哑仆,才知他已离岛。六怪见小红马在林中乱闯,就将它牵了,来牛家村寻找郭靖。六怪刚踏进门,飞天蝙蝠柯镇恶耳朵极灵,立即听到门后有呼吸之声,叫道:“有人!”六怪都转过身来。朱聪等五人只见黄药师手中抱着梅超风的尸体,拦在门口,显是防他们逃逸,心中都是大震。朱聪道:“黄岛主别来无恙!我们六遵嘱赴桃花岛拜会,适逢岛主有事他往,今日在此邂逅相遇,幸何如之。”说着躬身长揖。

  

   黄药师本来就要杀死六怪,此时一望梅超风惨白的脸,更想:“六怪是她死仇,今日虽她先死,但我仍要让她亲手杀尽六怪,若她地下有知,也必欢喜。”右手抱着尸身,左手举起她皮连骨断的手腕,身影略晃,欺到韩宝驹身边,以梅超风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。韩宝驹惊觉欲避,却哪里来得及,拍的一声,右臂已然中掌。黄药师的武功透过死人手掌发出,劲力奇重,韩宝驹右臂虽然未断,但也已半身酸麻,动弹不得。六怪见他一语不发,一上来就下杀手,而且以梅超风的尸身作为武器,更是怪异无伦,六人齐声呼啸,各出兵刃。黄药师高举梅超风尸体,浑不理会六怪的兵刃,直扑过去。韩小莹首当其冲,见梅超风死后双目仍是圆睁,长发披肩,口边满是鲜血,形容可怖之极,右掌高举,向自己头顶猛拍下来,登时便吓得手足酸软,浑忘了闪避招架。南希仁挥动扁担,全金发飞出秤锤,齐向梅超风臂上打去。黄药师缩回尸体右臂,左臂甩出,正击在韩小莹腰里,只疼得她直蹲下去。韩宝驹斜步侧身,金龙鞭着地卷出。黄药师左足踏上,落点又快又准,刚好踩住鞭梢。韩宝驹用力回抽,哪里有分毫动弹?瞬息之间,梅超风的手爪已抓到面前。韩宝驹大骇,撤鞭后仰,就地滚开,只感脸上热辣辣的甚是疼痛,伸手一摸,只见满掌鲜血,原来已被抓了五条爪印,幸亏梅超风已死,不能施展九阴白骨爪手段,手爪上剧毒也已因气绝而散,否则这一下已将他立毙爪底。只交手数合,六怪登时险象环生,若不是黄药师要使梅超风死后亲手杀人报仇,定要以她手脚歼敌,六怪早已死伤殆尽,饶是如此,在桃花岛主神出鬼没的招数之下,六人都已命在呼吸之间。郭靖在隔室听得朱聪与黄药师招呼,心中大喜,其后听得七人动手,六位恩师气喘呼喝,奋力抵御,情势危急异常,自己丹田之气尚未稳住,但六位师父养育之恩与父母无异,岂能袖手?当下闭气凝息,发掌推出,砰的一声,将内外密门打得粉碎。黄蓉大惊,眼见他功行未曾圆满,尚差最后关头的数刻功夫,竟在这当口用劲发掌,只怕伤了性命,忙叫:“靖哥哥,别动手。”郭靖一掌出手,只感丹田之气向上疾冲,热火攻心,急忙闭气收束,将内息重又逼回丹田。

  

   黄药师与六怪见橱门突然碎裂,现出郭、黄二人,也是一惊非小,各自跃开。

  

   黄药师乍见爱女,惊喜交集,恍在梦中,伸手揉了揉眼睛,叫道:“蓉儿,蓉儿,当真是你?”黄蓉一掌仍与郭靖手掌相接,微笑点头,却不言语。黄药师见到两人神情,已知究竟,独生爱女竟尚健在,这一下喜出望外,别的甚么都置之脑后,当下将梅超风尸身放在凳上,走到碗橱旁,盘膝坐下,隔着橱门伸出左掌和郭靖另一只手掌抵住。郭靖体内几股热气翻翻滚滚,本已难受异常,只这片刻之间,已数次要跃起大叫大嚷以舒郁闷,但和黄药师的手掌相接,一股强劲之极的内力传到,登时逐渐宁定。黄药师的内功何等深厚,右手在他周身要穴推拿抚摸,只一顿饭功夫,郭靖气定神闲,内息周流,七日七夜的修练大功告成,跃出橱门,向黄药师拜倒,随即过去叩见六位师父。这边郭靖向师父叙说别来情形,那边黄药师牵着爱女之手,听她咭咭咯咯、又说又笑的讲述。六怪初时听郭靖说话,但郭靖说话迟钝,词不达意,黄蓉不唯语音清脆,言辞华瞻,而描绘到惊险之处,更是有声有色,精彩百出,六怪情不自禁一个个都过去倾听。郭靖也就住口,从说话人变成了听话人。这一席话黄蓉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,她神采飞扬,妙语如珠,人人听得悠然神往,如饮醇醪。

  

   黄药师听得爱女居然做了丐帮帮主,直是匪夷所思,说道:“洪七兄这一招希奇古怪,大有邪气。莫非他北丐想抢我外号,改称‘北邪’?”只听黄蓉直说到黄药师与六怪动手,笑道:“好啦,以后的事不用我说啦。”黄药师道:“我要去杀欧阳锋、灵智和尚、裘千仞、杨康四个恶贼,孩子,你随我瞧势闹去罢。”他口中说的是要杀人,但瞧着爱女,心中喜欢,脸上满是笑意。他向六怪望了一眼,心中颇有歉意,但明知理亏,却也不肯向人低头认错,只道:“总算运气还不太坏,没教我误伤好人。”黄蓉本来恼恨六怪逼迫郭靖不得与自己成婚,但此时穆念慈与杨康已有之约,于此事便已释然,笑道:“爹爹,你向这几位师父陪个不是罢。”

  

   黄药师哼了一声,岔开话题,道:“我要找西毒去,靖儿,你也去罢。”他本来于郭靖的鲁钝木讷深感不喜,心想我黄药师聪明绝顶,却以如此的笨蛋作女婿,岂不让武林中人笑歪了嘴巴,好容易答允了婚事,偏偏周伯通又不分轻重的胡开玩笑,说郭靖盗了梅超风的《九阴真经》。他信以为真,任由郭靖乘坐胶船出海,直欲置之于死;后来误信灵智上人捏造的黄蓉死讯,终于重见爱女,狂喜之下,也就不再追究旧事,强要与意中人分开,更得女儿说明原来是周伯通大开玩笑,自己释然于怀;再见梅超风至死不忘师恩,而下场却又如此惨酷,心想:“超风与他师哥玄风有情,若是来向我禀明,求为夫妇,我亦不至于定然不准,何必干冒大险,逃出桃花岛去?总是我生平喜怒无常,他二人左思右想,终究不敢开口。倘若蓉儿竟也因我性子怪僻而落得犹如超风一般……”思之实是不寒而栗,这“靖儿”两字一叫,那便是又认他为婿了。黄蓉大喜,斜眼瞧郭靖时,见他浑不知这“靖儿”两字称呼中的含义,便道:“爹,你先到皇宫去接师父出来。”这时郭靖又将桃花岛上黄药师许婚、洪七公已收他为徒等情禀告师父。柯镇恶喜道:“你竟如此造化,得拜九指神丐为师,又蒙桃花岛主将爱女许婚,我们喜之不尽,岂有不许之理?只是蒙古大汗……”他想到成吉思汗封他为金刀驸马,这件事中颇有为难之处,说了出来,定又大惹黄药师之恼,一时却不知如何措辞。突然大门呀的一声推开,傻姑走了进来,拿着一只用黄皮纸折成的猴儿,向黄蓉笑道:“妹子,你西瓜吃完了么?老头儿叫我拿这猢狲给你玩儿。”

  

   黄蓉只道她发傻,不以为意,顺手将纸猴儿接过。傻姑又道:“白发老头儿叫你别生气,他一定给你找到师父。”黄蓉听她说的显然是周伯通,看纸猴儿时,见纸上写得有字,急忙拆开,只见上面歪歪斜斜的写道:“老叫化不见也,老顽童乖乖不得了。”黄蓉急道:“啊哟,怎么师父会不见了?”黄药师沉吟半晌,道:“老顽童虽然疯疯癫癫,可是功夫了得,但教七公不死,他必能相救。眼下丐帮却有一件大事。”黄蓉道:“怎么?”黄药师道:“老叫化给你的竹棒给杨康那小子拿了去。这小子武功虽然不高,却是个极厉害的脚色,连欧阳克这等人物也死在他的手下。他拿到竹棒,定要兴风作浪,为祸丐帮。咱们须得赶去夺回,否则老叫化的徒子徒孙要吃大亏。你这帮主做来也不光彩。”丐帮有难,黄药师本来丝毫不放在心上,反而幸灾乐祸,大可瞧瞧热闹,但爱女既作了丐帮帮主,怎能袖手?

  

   六怪都连连点头。郭靖道:“只是他已走了多日,只怕难以赶上。”韩宝驹道:“你的小红马在此,正好用得着。”郭靖大喜,奔出门去作哨相呼。红马见到主人,奔腾跳跃,在他身上挨来擦去,欢嘶不已。

  

   黄药师道:“蓉儿,你与靖儿赶去夺竹棒,这红马脚程极快,谅来追得上。”说到这里,见傻姑在一旁呆笑,神情极似自己的弟子曲灵风,心念一动,问道:“你可是姓曲?”傻姑摇头笑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黄蓉道:“爹,你来瞧!”牵了他的手,走进密室之中。黄药师见密室的间隔布置全是自己独创的格局,心知必是曲灵风所为。黄蓉道:“爹,来瞧这铁箱中的东西。你若猜得到是些甚么,算你本事大。”黄药师却不理铁箱,走到西南角墙脚边一掀,墙上便露出一个窟窿。他伸手进去,摸出一卷纸来,当即跃出密室。黄蓉急忙随出,走到父亲身后,瞧他手中展开的那卷纸。但见纸上满是尘土,边角焦黄破碎,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几行字迹道:

  

   “字禀桃花岛恩师黄尊前:弟子从皇宫之中,取得若干字画器皿,欲奉恩师赏鉴,不幸遭宫中侍卫围攻,遗下一女……”字迹写到“女”字,底下就没有字了,只余一些斑斑点点的痕迹,隐约可瞧出是鲜血所污。黄蓉出生时桃花岛诸弟子都已被逐出门,但知父亲门下个个都是极厉害的人物,此时见了曲灵风的遗禀,不禁怃然。

  

   黄药师这时已了然于胸,知道曲灵风无辜被逐出师门,苦心焦虑的要重归桃花岛门下,想起自己喜爱珍宝古玩、名画法帖,于是冒险到大内偷盗,得手数次,终于被皇宫的护卫发觉,剧斗之后身受重伤,回家写了这通遗禀,必是受伤太重,难以卒辞,不久大内高手追上门来,双双毕命于此。他上次见到陆乘风时已然后悔,此时梅超风新死,见曲灵风又用心如此,心下更是内疚,转头见到傻姑笑嘻嘻的站在身后,想起一事,厉声问道:“你爹爹教了你打拳么?”傻姑摇摇头,奔到门边,掩上大门,偷偷在门缝中张了张,打几路拳法,可是打来打去,也只是那六七招不成章法的“碧波掌法”,别的再也没有了。黄蓉道:“爹,她是在曲师哥练功夫时自己偷看了学的。”黄药师点头道:“嗯,我想灵风也没这般大胆,出我门后,还敢将本门功夫传人。”说道:“蓉儿,你去攻她下盘,钩倒她。”

  

   黄蓉笑嘻嘻的上前,说道:“傻姑,我跟你练练功夫,小心啦!”左掌虚晃,随即连踢两腿,鸳鸯连环,快速无伦。傻姑一呆,右胯已被黄蓉左足踢中,急忙后退,哪知黄蓉右腿早已候在她身后,待她一步退出尚未站稳,乘势一钩,傻姑仰天摔倒。她立即跃起,大叫:“你使奸,小妹子,咱们再来过。”黄药师脸一沉道:“甚么小妹子,叫姑姑!”傻姑也不懂妹子和姑姑的分别,顺口道:“姑姑,哈哈,姑姑!”黄蓉已然明白:“原来爹爹是要试她下盘功夫。曲师哥双腿折断,自己练武自然练不到腿上,若是亲口授地,那么上盘、中盘、下盘的功夫都会教到了。”这句“姑姑”一叫,黄药师算是将傻姑收归了门下。他又问:“你干么发傻啦?”傻姑笑道:“我是傻姑。”黄药师皱眉道:“你妈呢?”傻姑装个哭脸,道:“回姥姥家啦!”黄药师连问七八句,都是不得要领,叹了一口气,只索罢了,心想这不知是生来痴呆,还是受了重大刺激惊傻,除非曲灵风复生,否则世上是无人知晓的了。

  

   众人当下将梅超风在后园葬了。黄药师瞧着一座新坟,百感交集,隔了半晌,凄然道:“蓉儿,咱们瞧瞧你曲师哥的宝贝去!”父女俩又走进密室。

  

   黄药师望着曲灵风的骸骨,呆了半天,垂下泪来,说道:“我门下诸弟子中,以灵风武功最强,若不是他双腿断了,便一百名大内护卫也伤他不得。”黄蓉道:“这个自然,爹,你要亲自教傻姑武艺么?”黄药师道:“嗯,我要教她武艺,还要教她做诗弹琴,教她奇门五行,你曲师哥当年想学而没学到的功夫,我要一股脑儿的教她。”黄蓉伸了伸舌头,心想:“爹爹这番苦头可要吃得大了。”

  

   黄药师打开铁箱,一层层的看下去,宝物愈是珍奇,心中愈是伤痛,待看到一轴轴的书画时,叹道:“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极好,玩物丧志却是不可。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鸟人物画得何等精妙,他却把一座锦绣江山拱手送给了金人。”一面说,一面舒卷卷轴,忽然“咦”的一声,黄蓉道:“爹,甚么?”黄药师指着一幅泼墨山水,道:“你瞧!”只见画中是一座陡峭突兀的高山,共有五座山峰,中间一峰尤高,笔立指天,耸入云表,下临深壑,山侧生着一排松树,松梢积雪,树身尽皆向南弯曲,想见北风极烈。峰西独有一棵老松,却是挺然直起,巍巍秀拔,松树下朱笔画着一个迎风舞剑的将军。这人面目难见,但衣袂飘举,姿形脱俗。全幅画都是水墨山水,独有此人殷红如火,更加显得卓荦不群。那画并无书款,只题着一首诗云:“经年尘土满征衣,特特寻芳上翠微,好水好山看不足,马蹄催趁月明归。”黄蓉前数日在临安翠微亭中见过韩世忠所书的这首诗,认得笔迹,叫道:“爹,这是韩世忠写的,诗是岳武穆的。”黄药师道:“不错。只是岳武穆这首诗写的是池州翠微山,画中这座山却形势险恶,并非翠微。这画风骨虽佳,但少了含蕴韵致,不是名家手笔。”黄蓉那日见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顺着石刻抚写韩世忠书迹,留恋不去,知他喜爱,道:“爹,这幅画给了郭靖罢。”黄药师笑道:“女生外向,那还有甚么说的?”顺手交了给她,又在铁箱上顺手拿起一串珍珠,道:“这串珠儿颗颗一般儿大,当真难得。”给女儿挂在颈中。父女相视一笑,心中均感温馨无限。黄蓉将画卷好了,忽听空中数声雕鸣,叫得甚是峻急。黄蓉极爱那对白雕,想起已被华筝收回,心中甚是不快,忙奔出密室,欲再调弄一番,只见郭靖站在门外大柳树下,一头雕儿啄住了他肩头衣服向外拉扯,另一头绕着他不住鸣叫,傻姑看得有趣,也绕着郭靖团团而转,拍手嘻笑。郭靖神色惊惶,说道:“蓉儿,他们有难,咱们快去相救。”黄蓉道:“谁啊?”郭靖道:“我的义兄义妹。”黄蓉小嘴一撇道:“我才不去呢!”郭靖一呆,不明她的心意,急道:“蓉儿别孩子气,快去啊!”牵过红马,翻身上鞍。黄蓉道:“那么你还要我不要?”郭靖更是摸不着头脑,道:“我怎能不要你?”左手勒着马缰,右手伸出接她。黄蓉嫣然一笑,叫道:“爹,我们去救人,你和六位师父也来罢。”双足在地下一登,飞身而起,左手拉着郭靖右手,借势上了马背,坐在他的身前。郭靖向黄药师与六位师父躬身行礼,纵马前行。双雕齐声长鸣,在前领路。

 

 

   小红马与主人睽别甚久,此时重逢,说不出的喜欢,抖擞精神,奔跑得直如风驰电掣一般,双雕飞行虽速,小红马竟也追随得上。过不多时,那对白雕向前面黑压压的一座树林中落了下去。小红马不待主人指引,也直向树林奔去。来到林外,忽听一个破钹般的声音从林中传出:“千仞兄,久闻你铁掌老英雄的威名,兄弟甚盼瞻仰瞻仰你的绝艺神功,可惜当年华山论剑,老兄未克参与。现下抛砖引玉,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结果一个,再请老兄施展铁掌雄风如何?”接着听得一人高声惨叫,林顶树梢晃动,一棵大树倒了下来,郭靖大吃一惊,下马抢进林去。

  

   黄蓉跟着下马,拍拍小红马的头,说道:“快去接我爹爹来。”回身向来处指点,小红马转身飞驰而去。黄蓉心想:“只盼爹爹快来,否则我们又要吃老毒物的亏。”隐身树后,悄悄走进林中。一瞧之下,不由得呆了,只见拖雷、华筝、哲别、博尔术四人分别被绑在四棵大树之上,欧阳锋与裘千仞站在树前。另一棵倒下的树上也缚着一人,身上衣甲鲜明,却是护送拖雷北归的那个大宋将军,被欧阳锋这裂石断树的掌力一推,吐血满腹,垂头闭目,早已毙命。众兵丁影踪不见,想来已被两人赶散。裘千仞如何敢与欧阳锋比赛掌力,正待想说几句话来混朦过去,听得身后脚步声响,转身见是郭靖,不觉又惊又喜,心想正好借西毒之手除他,只须引得他二人斗上了,自己便不用出手。欧阳锋见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劲力竟然未死,也是大出意外。华筝欢声大叫:“郭靖哥哥,你没死,好极了,好极了!”

  

   黄蓉看了眼前情势,心下计议已定:“且当迁延时刻,待爹爹过来。”只听郭靖喝道:“老贼,你们在这里干甚么?又想害人么?”欧阳锋有心要瞧明白裘千仞的功夫,微笑不语。裘千仞喝道:“小子,见了欧阳先生还不下拜,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么?”郭靖在密室之中亲耳听他胡言乱道,挑拨是非,此时又在害人,心中恨极,踏上两步,呼的一声,一招“亢龙有悔”当胸击去。他这降龙十八掌功夫此时已非同小可,这一掌六分发,四分收,劲道去而复回。裘千仞忙侧过身子,想闪避来势,但仍被他掌风带到,不由自主的不向后退,反而前跌。郭靖“嘿”的一声,左掌反手一个巴掌,要打得他牙落舌断,以后再不能逞口舌之利,兴风作浪。这一掌劲力虽强,去得却慢,但部位恰到好处,正是教裘千仞无可闪避,眼见就要击到他的面颊,忽听黄蓉叫道:“慢着!”郭靖左手当即变掌为抓,一把抓住裘千仞后颈,将他身子提了起来,转头问道:“怎么?”

  

   黄蓉生怕郭靖伤了这老儿,欧阳锋立时就要出手,说道:“快放手,这位老先生脸皮上的功夫甚是厉害,你这一掌打上他脸皮,劲力反击出来,你非受内伤不可。”郭靖不知她是出言讥嘲,不信道:“哪有这等事?”黄蓉又道:“裘老先生吹一口气能揭去黄牛一层皮,你还不让开?”郭靖更是不信,但知她必有用意,于是将他身子放下,松手离颈。裘千仞哈哈大笑,道:“还是小知道厉害,我跟你们小娃娃无冤无仇,上天有好生之德,我做长辈的岂能以大欺小,随便伤你。”

  

   黄蓉笑道:“那也说得是。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紧,今日要领教几路高招,你可不许伤我。”说着立个门户,左手向上一扬,右掌虚卷,放在口边吹了几吹,笑道:“接招,我这招叫做‘大吹法螺!’”裘千仞道:“小姑娘好大胆子,欧阳先生名满天下,岂能容你讥笑?”黄蓉右手反撒出去,哒的一声,清清脆脆打了他一个耳光,笑道:“这招叫做‘反打厚脸皮’!”只听得林子外一人笑道:“好,顺手再来一记!”黄蓉闻声知道父亲已到,胆气顿壮,答应了一声,右掌果然顺拍。裘千仞急忙低头避让,哪知她这招却是虚招,掌出即收,左掌随到。他以六合通臂拳法横伸欲格,料不到对方仍是虚打,但见她两只小小手掌犹如两只玉蝶,在眼前上下翻飞,一个疏忽,右颊又吃了个耳括子。

  

  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势必不可收拾,呼呼冲出两拳,将黄蓉逼得退后两步,随即向旁跃开,叫道:“且慢!”黄蓉笑道:“怎么?够了吗?”裘千仞正色道:“姑娘,你身上已受内伤,快回去密室中休养七七四十九日,不可见风,否则小命不保。”黄蓉见他说得郑重,不免一呆,随即格格而笑,身似花枝乱颤。此时黄药师和江南六怪都已赶到,见拖雷等被绑在树上,都感奇怪。欧阳锋素闻裘千仞武功极为了得,当年曾以一双铁掌,打得威震天南的衡山派众武师死伤枕藉,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,不能再在武林中占一席地,怎么他今日连黄蓉这样一个小女孩儿也打不过,难道他真的脸上也有内功,以反激之力伤了对方?不但此事闻所未闻,看来情势也是不像,正自迟疑,一抬头,猛见黄药师肩头斜挂蜀锦文囊,囊上用白丝线绣着一只骆驼,正是自己侄儿之物,不由得心中一凛。他杀了谭处端与梅超风后去而复回,正是来接侄儿,心想:“难道黄药师竟杀了这孩子给他徒儿报仇?”颤声问道:“我侄儿怎样啦?”黄药师冷冷的道:“我徒儿梅超风怎样啦,你侄儿也就怎样啦。”欧阳锋身子冷了半截。欧阳克是他与嫂子私通而生,名是侄儿,其实却是他亲子。他对这私生儿子爱若性命,心知黄药师及全真诸道虽与自己结了深仇,但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杰,欧阳克双腿动弹不得,他们决不致和他为难,只待这些人一散,就去接他赴清静之地养伤,哪知竟已遭了毒手。黄药师见他站在当地,双目直视,立时就要暴起动手,知道这一发难,直是排山倒海,势不可当,心中暗暗戒备。欧阳锋嘶声道:“是谁杀的?是你门下还是全真门下?”他知黄药师身分甚高,决不会亲手去杀一个双足断折之人,必是命旁人下手。他声音本极难听,这时更是铿铿刺耳。黄药师冷冷的道:“这小子学过全真派武功,也学过桃花岛的一些功夫,跟你是老相识。你去找他罢。”

  

   黄药师说的本是杨康,但欧阳锋念头一转,却立时想到郭靖。他心中悲愤之极,向郭靖恶狠狠的瞪视片刻,随即转头问黄药师道:“你拿着我侄儿的文囊干什么?”黄药师道:“桃花岛的总图在他身边,我总得取回啊。累得他入土之后再见天日,那倒有些儿抱憾。”欧阳锋道:“好说,好说。”自知与黄药师非拆到一二千招后难分胜负,而且也未必自己能占上风,好在《九阴真经》已然得手,报仇之事倒也不是急在一朝,但若裘千仞能打倒江南六怪与郭靖、黄蓉,然后来相助自己,那么二人联手,当场就可要了黄药师的性命。在这惊闻亲子被杀噩耗之际,他仍能冷静审察敌我情势,算来赢面甚高,便不肯错过了良机,回头向裘千仞道:“千仞兄,你宰这八人,我来对付黄老邪。”

  

   裘千仞将大蒲扇轻挥几挥,笑道:“那也好,我宰了八人,再来助你。”欧阳锋道:“正是。”说了这两个字后,双目盯住黄药师,慢慢蹲下身子。黄药师两足不丁不八,踏着东方乙木之位,两人立时要以上乘武功,决强弱,判生死。黄蓉笑道:“你先宰我罢。”裘千仞摇头道:“小姑娘活泼可爱,我实有点儿下不了手,啊哟,糟糕,糟糕,这会儿当真不凑巧!”说着双手捧住肚子弯下了腰。黄蓉奇道:“怎么?”裘千仞苦着脸道:“你等一回儿,我忽然肚子痛,要出恭!”黄蓉啐了一口,一时不知如何接口。裘千仞又是“啊哟”一声,愁眉苦脸,双手捏着裤子,向旁跑去,脚步蹒跚,瞧情形是突然肚痛,一个忍不住,倒是拉了一裤子的屎。黄蓉一呆,心知他八成是假,可是却也怕他当真腹泻,眼睁睁的让他跑开,不敢拦阻。朱聪从衣囊内取出一张草纸,飞步赶上,在他肩头一拍,笑道:“给你草纸。”裘千仞道:“多谢。”走到树边草丛中蹲下身子。黄蓉拣起一块石子向他后心掷去,叫道:“走远些!”石子刚要打到他背心,裘千仞回手接住,笑道:“姑娘怕臭罢?我走得远些就是。你们八个人等着我,可不许乘机溜走。”说着提了裤子,又远远走出十余丈,在一排矮树丛后蹲下身来。黄蓉道:“二师父,这老贼要逃。”朱聪点头道:“这老贼脸皮虽厚,脚底下却慢,只怕逃不了。这两样物事给你玩罢。”黄蓉见他手中拿了一柄利剑,还有一只铁铸的手掌,知道是他适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之时从这老儿怀里扒来的。她在密室中曾见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剑入腹的勾当,当时明知是假,却猜想不透其中机关,这时见了那三截能够伸缩环套的剑刃,直笑得打跌,有心要扰乱欧阳锋心思,走到他面前,笑道:“欧阳先生,我可不想活啦!”右手一扬,猛将利剑插入腹中。黄药师和欧阳锋正蓄势待发,见她如此都吃了一惊。黄蓉随即举起剑刃,将三截剑锋套进拉出的把玩,笑着将裘千仞的把戏对父亲说了。欧阳锋心道:“难道这老儿真是浪得虚名,一辈子欺世盗名?”黄药师见他慢慢站直身子,已猜中他心思,从女儿手中接过那铁铸的手掌,见掌心刻着一个“裘”字,掌背刻着一片水纹,心想:“这是湘中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的令牌。二十年前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的威势,不论是谁拿在手中,东至九江,西至成都,任凭通行无阻,黑白两道,见之尽皆凛遵,近年来久已不闻铁掌帮的名头,也不知是散了还是怎的,岂难道这令牌的主人,竟是一个大言无耻的糟老头儿么?”心下沉吟,将铁掌还给女儿。

  

   欧阳锋见了铁掌,侧目凝视,脸上也大有诧异之色。黄蓉笑道:“这铁手掌倒好玩,我要了他的,骗人的家伙却用不着。”举起那三截铁剑叫道:“接着!”扬手欲掷,但见与裘千仞相距甚远,自己手劲不够,定然掷不到,交给父亲,笑道:“爹,你扔给他!”黄药师起了疑心,正要再试试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功夫,举起左掌,将那铁剑平放掌上,剑尖向外,右手中指往剑柄上弹去,铮的一声轻响,铁剑激射而出,比强弓所发的硬弩还要劲急。黄蓉与郭靖拍手叫好。欧阳锋暗暗心惊:“好厉害的弹指神通功夫!”众人轰叫声中,那剑直向裘千仞后心飞去,眼见剑尖离他背脊仅余数尺,他仍是蹲在地下不动,瞬眼之间,那剑已插入他的背心。这剑虽然并不锋利,但黄药师何等功力,这一弹之下,三截剑直没至柄,别说是铁剑,纵然是木刀竹刃,这老儿不死也是重伤。郭靖飞步过去察看,忽然大叫:“啊哟!”提起地下一件黄葛短衣,在空中连连挥动,叫道:“老儿早就溜啦。”原来裘千仞脱下短衣,罩在一株矮树之上,他与众人相距既远,又有草木掩映,这金蝉脱壳之计竟然得售,黄药师、欧阳锋适才凝视对敌,目不旁视,朱聪等也都注视着二人,竟然被裘千仞瞒过。东邪西毒对望一眼,忍不住同时哈哈大笑。欧阳锋知道黄药师心思机敏,不似洪七公之坦率,向他暗算不易,但见他笑得舒畅,毫不戒备,有此可乘之机,如何不下毒手?只听得犹似金铁交鸣,铿铿三声,他笑声忽止,斗然间快似闪电般向黄药师一揖到地。黄药师仍是仰天长笑,左掌一立,右手钩握,抱拳还礼,两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晃。欧阳锋一击不中,身形不动,猛地倒退三步,叫道:“黄老邪,咱哥儿俩后会有期。”长袖一振,衣袂飘起,转身欲走。黄药师脸色微变,左掌推出,挡在女儿身前。郭靖也已瞧出西毒这一转身之间暗施阴狠功夫,以劈空掌之类手法袭击黄蓉。他见机出招均不如黄药师之快,眼见危险,已不及相救,大喝一声,双拳向西毒胸口直捶过去,要逼他还掌自解,袭击黄蓉这一招劲力就不致使足了。

   欧阳锋的去劲被黄药师一挡,立时乘势收回,反打郭靖。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劲,还借着黄药师那一挡之力,更加非同小可。郭靖哪敢硬接,危急中就地滚开,跃起身来,已惊得脸色惨白。欧阳锋骂道:“好小子,数日不见,功夫又有进境了。”须知他刚才这招反打,借用敌劲伤人,变化莫测,竟被郭靖躲开,却也大出他意料之外。

  

   江南六怪见双方动上了手,围成半圈,拦在欧阳锋的身后。欧阳锋毫不理会,大踏步向前直闯。全金发和韩小莹不敢阻挡,向旁让开,眼睁睁瞧着他出林而去。黄药师若要在此时为梅超风报仇,集靖、蓉与六怪之力,自可围歼西毒,但他生性高傲,不愿被人说一声以众暴寡,宁可将来单独再去找他,当下望着欧阳锋的背影,只是冷笑。郭靖与全金发等将华筝、拖雷、哲别、博尔术的绑缚解去。华筝等见郭靖未死,早已喜出望外,大骂杨康造谣骗人。拖雷道:“那姓杨的说有事须得赶去岳州,我只道他是好人,白白送了他三匹骏马。”原来拖雷、华筝等听说郭靖惨亡,心中悲伤,听杨康口口声声说要为义兄报仇,与他言谈甚是投机。那晚在临安之北一个小镇客店中共宿,杨康便欲去刺死拖雷,哪知胖瘦二丐见他拿着帮主法杖,对他保护周至,在窗外轮流守夜。杨康数次欲待动手,却不是见到胖丐,就是瘦丐,拿着兵刃在院子中来回巡视。他候了一夜,始终不得其便,只索罢了,次日向拖雷骗了三匹良马,与二丐连骑西去。

  

   拖雷等自不知他们昨夜里险些死于非命,正要北上,却见那对白雕回头南飞,候了半日也不见回来,拖雷知道白雕灵异,南去必有缘由,好在北归并不急急,于是在店中等了两日。到第三日上,双雕忽地飞回,对着华筝不住鸣叫,拖雷等一行由双雕带路,重行南回,不巧在树林中遇见了裘千仞和欧阳锋二人。裘千仞奉了大金国使命,要挑拨江南豪杰互相火併,以便金兵南下,正在树林中向欧阳锋胡说八道,眼见拖雷是蒙古使者,立时就与欧阳锋一齐动手。哲别等纵然神勇,但哪里是西毒的敌手?双雕南飞本来是发现小红马的踪迹,哪知反将主人导入祸地,若非及时又将郭靖、黄蓉引来,拖雷、华筝这一行人就此不明不白的丧生于林中了。

  

   这番情由有的是华筝所知,有的她也莫名其妙,她拉着郭靖的手,只是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已。黄蓉看她与郭靖神情如此亲密,心中已有三分不喜,而她满口蒙古说话,自己一句也不懂,更是大不耐烦。

  

   黄药师见女儿神色有异,问道:“蓉儿,这番邦女子是谁?”黄蓉黯然道:“是靖哥哥没过门的妻子。”一听得此言,黄药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追问一句:“甚么?”黄蓉低头道:“爹,你去问他自己。”

  

   朱聪在旁,早知事情不妙,忙上前将郭靖在蒙古早已与华筝定亲等情委婉的说了。

  

   黄药师怒不可抑,侧目向郭靖斜睨,冷冷的道:“原来他到桃花岛来求亲之前,已先在蒙古定下了亲事?”朱聪道:“咱们总得想个……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。”黄药师厉声道:“蓉儿,爹要做一件事,你可不能阻拦。”黄蓉颤声道:“爹,甚么啊?”黄药师道:“臭小子,贱女人,两个一起宰了!我父女俩焉能任人欺辱?”黄蓉抢上一步,拉住父亲右手,道:“爹,靖哥哥说他真心喜欢我,从来就没把这番邦女子放在心上。”黄药师哼了一声,道:“那也罢了!”喝道:“喂,小子,那么你把这番邦女子杀了,表明自己心迹。”

  

   郭靖一生之中从未遇过如此为难之事,他心思本就迟钝,这时听了黄药师之言,茫然失措,呆呆的站在当地,不知如何是好。黄药师冷冷的道:“你先已定了亲,却又来向我求婚,这话怎生说?”江南六怪见他脸色铁青,知道他反掌之间,郭靖立时有杀身大祸,各自暗暗戒备,只是功夫相差太远,当真动起手来实是无济于事。郭靖本就不会打诳,听了这句问话,老老实实的答道:“我只盼一生和蓉儿厮守,若是没了蓉儿,我定然活不成。”黄药师脸色稍和,道:“好,你不杀这女子也成,只是从今以后,不许你再和她相见。”郭靖沉吟未答,黄蓉道:“你一定得和她见面,是不是?”郭靖道:“我向来当她亲妹子一般,若不见面,有时我也会记挂她的。”黄蓉嫣然笑道:“你爱见谁就见谁,我可不在乎。我信得过你也不会当真爱她。”

  

   黄药师道:“好罢!我在这里,这番邦女子的兄长在这里,你的六位师父也在这里。你明明白白的说一声:你要娶的是我女儿,不是这番邦女子!”他如此一再迁就,实是大违本性,只是瞧在爱女面上,极力克制忍耐。

  

   郭靖低头沉思,瞥眼同时见到腰间所插成吉思汗所赐金刀和丘处机所赠的匕首,心想:“若依爹爹遗命,我和杨康该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,可是他为人如此,这结义之情如何可保?又依杨铁心叔父遗命,我该娶穆家妹子为妻,这自然不行。可见尊长为我规定之事,未必定须遵行。我和华筝妹子的婚事,是成吉思汗所定,岂难道为了旁人的几句话,我就得和蓉儿生生分离么?”想到此处,心意已决,抬起头来。此时拖雷已向朱聪问明了黄药师与郭靖对答的言语,见郭靖踌躇沉思,好生为难,知他对自己妹子实无情意,满腔忿怒,从箭壶中抽出一枝狼牙雕翎,双手持定,朗声说道:“郭靖安答,男子汉纵横天下,行事一言而决!你既对我妹子无情,成吉思汗的英雄儿女岂能向你求恳?你我兄弟之义,请从此绝!幼时你曾舍命助我,又救过爹爹和我的性命,咱们恩怨分明,你在北,我自当好生奉养。你若要迎她南来,我也派人护送,决不致有半点欠缺。大丈夫言出如山,你放心好了。”说罢拍的一声,将一枝长箭折为两截,投在马前。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,郭靖心中一凛,登时想起幼时与他在大漠上所干的种种豪事,心道:“他说得是:大丈夫言出如山。华筝妹子这头亲事是我亲口答允,言而无信,何以为人?纵然黄岛主今日要杀我,蓉儿恨我一世,那也顾不得了。”当下昂然说道:“黄岛主,六位恩师,拖雷安答和哲别、博尔术两位师父,郭靖并非无信无义之辈,我须得和华筝妹子结亲。”他这话用和蒙古语分别说了一遍,无一人不是大出意料之外。拖雷与华筝等是又惊又喜,江南六怪暗赞徒儿是个硬骨头的好汉子,黄药师侧目冷笑。

  

   黄蓉伤心欲绝,隔了半晌,走上几步,细细打量华筝,见她身子健壮,剑眉大眼,满脸英气,不由得叹了口长气,道:“靖哥哥,我懂啦,她和你是一路人。你们俩是大漠上的一对白雕,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燕儿罢啦。”郭靖走上几步,握住她双手,说道:“蓉儿,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,我心中却只有你,你是明白的。不管旁人说该是不该,就算把我身子烧成了飞灰,我心中仍是只有你。”黄蓉眼中含泪,道:“那么为甚么你说要娶她?”郭靖道:“我是个蠢人,甚么事理都不明白。我只知道答允过的话,决不能反悔。可是我也不打诳,不管怎样,我心中只有你。”黄蓉心中迷茫,又是喜欢,又是难过,隔了一会,淡淡一笑,道:“靖哥哥,早知如此,咱们在那明霞岛上不回来了,岂不是好?”黄药师忽地长眉一竖,喝道:“这个容易。”袍袖一扬,挥掌向华筝劈去。黄蓉素知老父心意,见他眼露冷光,已知起了杀机,在他手掌拍出之前,抢着拦在头里。黄药师怕伤了爱女,掌势稍缓,黄蓉已拉住华筝手臂,将她扯下马来。只听呼的一声,黄药师这掌打在马鞍上。最初一瞬之间,那马并无异状,但渐渐垂下头来,四腿弯曲,缩成一团,瘫在地上,竟自死了。这是蒙古名种健马,虽不及汗血宝马神骏,却也是匹筋骨健壮、身高膘肥的良驹,黄药师一举手就将之毙于掌下,武功之高,实所罕见。拖雷与华筝等都是心中怦怦乱跳,心想这一掌若是打到华筝身上,那还有命么?

  

   黄药师想不到女儿竟会出手相救华筝,楞了一楞,随即会意,知道若是自己将这番邦女子杀了,郭靖必与女儿翻脸成仇。哼,翻脸就翻脸,难道还怕了这小子不成?但一望女儿,但见她神色凄苦,却又显然是缠绵万状、难分难舍之情,心中不禁一寒,这正是他妻子临死之时脸上的模样。黄蓉与亡母容貌本极相似,这副情状当时曾使黄药师如痴如狂,虽然时隔十五年,每日仍是如在目前,现下斗然间在女儿脸上出现,知她对郭靖已是情根深种,爱之入骨,心想这正是她父母天生任性痴情的性儿,无可化解,当下叹了一口长气,吟道:“且夫天地为炉兮,造化为工!阴阳为炭兮,万物为铜!”黄蓉怔怔站着,泪珠儿缓缓的流了下来。韩宝驹一拉朱聪的衣襟,低声道:“他唱些甚么?”朱聪也低声道:“这是汉朝一个姓贾的人做的文章,说人与万物在这世上,就如放在一只大炉子中被熬炼那么苦恼。”韩宝驹啐道:“他练到那么大的本事,还有甚么苦恼?”朱聪摇头不答。黄药师柔声道:“蓉儿,咱们回去罢,以后永远也不见这小子啦。”黄蓉道:“不,爹,我还得到岳州去,师父叫我去做丐帮的帮主呢。”黄药师微微一笑,道:“做叫化的头儿,啰唆得紧,也没有甚么好玩。”黄蓉道:“我答允了师父做的。”黄药叹道:“那就做几天试试,若是嫌脏,那就立即传给别个罢。你以后还见这小子不见?”

  

   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,见他凝视着自己,目光爱怜横溢,深情无限,回头向父亲道:“爹,他要娶别人,那我也嫁别人。他心中只有我一个,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个。”黄药师道:“哈,桃花岛的女儿不能吃亏,那倒也不错。要是你嫁的人不许你跟他好呢?”黄蓉道:“哼,谁敢拦我?我是你的女儿啊。”黄药师道:“傻丫头,爹过不了几年就要死啦。”黄蓉泫然道:“爹,他这样待我,难道我能活得久长么?”黄药师道:“那你还跟这无情无义的小子在一起?”黄蓉道:“我跟他多耽一天,便多一天欢喜。”说这话时,神情已是凄惋欲绝。父女俩这样一问一答,江南六怪虽然生性怪僻,却也不由听得呆了。须知有宋一代,最讲究礼教之防,黄药师却是个非汤武而薄周孔的人,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,才被众人送了个称号叫作“东邪”。黄蓉自幼受父亲薰陶,心想夫妇自夫妇,情爱自情爱,小小脑筋之中,哪里有过甚么贞操节烈的念头?这番惊世骇俗的说话,旁人听来自不免挢舌难下,可是他父女俩说得最是自然不过,宛如家常闲话一般。柯镇恶等纵然豁达,也不禁暗暗摇头。

  

   郭靖心中难受之极,要想说几句话安慰黄蓉,可是他本就木讷,这时更是不知说甚么好。黄药师望望女儿,又望望郭靖,仰天一声长啸,声振林梢,山谷响应,惊起一群喜鹊,绕林而飞。黄蓉叫道:“鹊儿鹊儿,今晚牛郎会织女,还不快造桥去!”黄药师在地下抓起一把沙石,飞掷而出,十余只喜鹊纷纷跌落,尽数死在地下。他转过身子,飘然而去,众人只一瞬眼间,他青袍的背影已在林木后隐没。

  

   拖雷不懂他们说些甚么,只知郭靖不肯背弃旧约,心中自是欢喜,说道:“安答,盼你大事早成,北归相见。”华筝道:“这对白雕你带在身边,你要早日回来。”郭靖点了点头,说道:“你对我妈说,我必当手刃仇人,为爹爹报仇。”哲别、博尔术二人也和郭靖别过,四人连骑出林。

  

   韩小莹问郭靖道:“你打算怎地?”郭靖道:“我……我打算去找洪师父。”柯镇恶点头道:“正是。黄岛主去过我们家里,家人必定甚是记挂。我们这就要回去。你见到了洪帮主,可请他老人家到嘉兴来养伤。”郭靖答应了,拜别六位师父,与黄蓉返回临安。这晚两人重入大内,在御厨周围仔细寻找,却哪里有洪七公的影子,两人找到了几名太监来逼问,都说这几日宫中并没出现奸细。两人稍觉放心,料想洪七公武功虽失,但以他大高手的机智阅历,必有脱身之策,此时距丐帮大会之期已近,不能再有耽搁,次日清晨便即连骑西行。此时之半已为金人所占,东划淮水,西以散关为界,南宋所存者只两浙、两淮、江南东西路、荆湖南北路、西蜀四路、福建、广东、广西共十五路而已,正是国势衰靡,版图日蹙。这一日两人来到江南西路界内,上了一条长岭,突然间一阵凉风过去,东边一大片乌云疾飞过来。这时正当盛夏,大雨说来就来,乌云未到头顶,轰隆隆一个霹雳,雨点已如黄豆般洒将下来。郭靖撑起雨伞,去遮黄蓉头顶,哪知一阵狂风扑到,将伞顶撕了去,远远飞出,郭靖手中只剩光秃秃的一根伞柄。黄蓉哈哈大笑,说道:“你怎么也拿起打狗棒来啦?”郭靖跟着大笑。眼见面前一条长岭,极目并无可以避雨之处,郭靖除下外衫,要给黄蓉遮雨。黄蓉笑道:“多遮得片刻,便也湿了。”郭靖道:“那么咱们快跑。”黄蓉摇了摇头,说道:“靖哥哥,有本书上讲到一个故事。一日天下大雨,道上行人纷纷飞奔,只有一人却缓步行走。旁人奇了,问他干么不快跑。那人道:‘前面也下大雨,跑过去还不是一般的淋湿?’”郭靖笑道:“正是。”黄蓉心中却忽然想起了华筝之事:“前途既已注定了是忧患伤心,不论怎生走法,终究避不了、躲不开,便如是咱们在长岭上遇雨一般。”当下两人便在大雨中缓缓行去,直到过了长岭,才见到一家农家,进去避雨。

  

   两人衣履尽湿,向农家借了衣服来换,黄蓉穿上一件农家老妇的破衣,正觉有趣,忽听得隔室郭靖连珠价的叫苦,忙过去问道:“怎么啦?”只见他苦着脸,手中拿着黄药师给他的那幅画。原来适才大雨之中,这幅画可教雨水毁了,黄蓉连叫:“可惜!”接过画来看时,见纸张破损,墨迹模糊,已无法装裱修补,正欲放下,忽见韩世忠所题那首诗旁,依稀多了几行字迹。凑近细看,原来这些字写在裱画衬底的夹层纸上,若非画纸淋湿,决计不会显现,只是雨浸纸碎,字迹已残缺难辨,但看那字迹排列情状,认得出一共是四行字。黄蓉仔细辨认,缓缓念道:“…穆遗书,…铁掌…,中…峰,第二…节。”其余残损之字,却无论如何辨认不出了。

  

   郭靖叫道:“这说的是武穆遗书!”黄蓉道:“确然无疑。完颜洪烈那贼子推算武穆遗书藏在宫中翠寒堂衅,可见石匣虽得,遗书却无影踪,看来这四行字是遗书所在的重大关键……铁掌……中……峰……”她沉吟片刻,说道:“那日在归云庄中,曾听陆师哥和你六位师父谈论那个骗人家伙裘千仞,说他是甚么铁掌帮的帮主。又说这铁掌帮威震川湘,声势浩大,着实厉害。难道这武穆遗书,竟会跟裘千仞有关?”郭靖摇头道:“只要是裘千仞搞的玩意,我就说甚么也不相信。”黄蓉微笑道:“我也不信。”七月十四,两人来到荆湖南路境内,次日午牌不到,已到岳州,问明了路径,牵马纵雕,径往岳阳楼而去。上得楼来,二人叫了酒菜,观看洞庭湖风景,放眼浩浩荡荡,一碧万顷,四周群山环列拱屹,真是缥缈嵘峥,巍乎大观,比之太湖烟波又是另一番光景。观赏了一会,酒菜已到,湖南菜肴甚辣,二人都觉口味不合,只是碗极大,筷极长,却是颇有一番豪气。二人吃了些少酒菜,环顾四壁题咏。郭靖默诵范仲淹所作的岳阳楼记,看到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两句时,不禁高声读了出来。

  

   黄蓉道:“你觉得这两句话怎样?”郭靖默默念诵,心中思索,不即回答。黄蓉又道:“做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,当年威震西夏,文才武略,可说得上并世无双。”郭靖央她将范仲淹的事迹说了一些,听她说到他幼年家贫、父亲早死、母亲改嫁种种苦况,富贵后俭朴异常,处处为百姓着想,不禁油然起敬,在饭碗中满满斟了一碗酒,仰脖子一饮而尽,说道: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,大英雄大豪杰固当如此胸怀!”

  

   黄蓉笑道:“这样的人固然是好,可是天下忧患多安乐少,他不是一辈子乐不成了么?我可不干。”郭靖微微一笑。黄蓉又道:“靖哥哥,我不理天下忧不忧、乐不乐,若是你不在我身边,我是永远不会快乐的。”说到后来,声音低沉下去,愀然蹙眉。郭靖知她想到了两人终身之事,无可劝慰,垂首不语。黄蓉忽然抬起头来笑道:“算了罢,反正是这么一回子事,范仲淹做过一首《剔银灯》词,你听人唱过么?”郭靖道:“我自然没听过,你说给我听。”黄蓉道:“这首诗的下半段是这样:‘人世都无百岁。少痴*,老成尪悴,只有中间,些子少年。忍把浮名牵系,一品与千金。问白发,如何回避?’”跟着将词意解说了一遍。郭靖道:“他劝人别把大好时光,尽用在求名、升官、发财上面。那也说得很是。”黄蓉低声吟道:“酒入愁肠,化作相思泪。”郭靖望了她一眼,问道:“这也是范文正公的词么?”黄蓉道:“是啊,大英雄大豪杰,也不是无情之人呢。”两人对饮数杯。黄蓉望了望楼中的酒客,见东首一张方桌旁坐着三个乞儿打扮的老者,身上补缀虽多,但均甚清洁,看模样是丐帮中的要紧人物,是来参加今晚丐帮大会的,此外都是寻常仕商。只听得楼边一棵大柳树上蝉鸣不绝,黄蓉道:“这蝉儿整天不停的大叫‘知了,知了’,却不知它知些甚么,原来虫儿中也有大言不惭的家伙,倒教我想起了一个人,好生记挂于他。”郭靖忙问:“谁啊!”黄蓉笑道:“那位大吹牛皮的铁掌水上飘裘千仞。”郭靖哈哈大笑道:“这老骗子……”

  

   一言未毕,忽听酒楼角里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:“连铁掌水上飘裘老儿也不瞧在眼里,好大的口气!”郭、黄二人向声音来处瞧去,只见楼角边蹲着一个脸色黝黑的老丐,衣衫褴褛,望着二人嘻嘻直笑。郭靖见是丐帮人物,当即放心,又见他神色和善,当下拱手道:“老前辈请来共饮三杯如何?”那老丐道:“好啊!”便即过来。黄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筷、斟了一杯酒,笑道:“请坐,喝酒。”

  

   那老丐道:“叫化子不配坐凳。”就在楼板上坐倒,从背上麻袋里取出一只破碗,一双竹筷,伸出碗去,说道:“你们吃过的残菜,倒些给我就是。”郭靖道:“这个未免太过不恭,前辈爱吃甚么菜,我们点了叫厨上做。”那老丐道:“化子有化子的模样,若是有名无实,装腔作势,干脆别做化子。你们肯布施就布施,不肯嘛,我到别个地方要饭去。”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,笑道:“不错,你说得是。”当下将吃过的残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之中,那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饭团来,和着残菜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。

  

   黄蓉暗暗数他背上麻袋的数目,三只一叠,共有三叠,总数是九只,再看那边桌旁的三个乞丐,每人背上也均有九只麻袋,只是那三丐桌上罗列酒菜,甚是丰盛。那三丐对这老丐视若无睹,始终对他不瞧一眼,但神色之间隐隐有不满之意。那老丐吃得起劲,忽听楼梯脚步声响,上来数人。郭靖转头向楼梯观看,只见当先二人是在临安牛家村陪送杨康的胖瘦二丐,第三人一探头,正是杨康。他猛见郭靖未死,大为惊怖,一怔之下,立即转身下楼,在楼梯上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话,胖丐跟着下去,瘦丐却走到三丐桌边,低声说了几句话。那三丐当即站起身来,下楼而去。坐在地下的老丐只顾吃饭,全不理会。黄蓉走到窗口向下观望,只见十多名乞丐簇拥着杨康向西而去。杨康走出不远,回首仰视,正好与黄蓉目光相触,立即回头,加快脚步去了。那老丐吃罢饭菜,伸舌头将碗底舐得干干净净,把筷子在衣服上抹了几抹,都放入麻袋之中。黄蓉仔细看他,见他满脸皱纹,容色甚是愁苦,双手奇大,几有常人手掌的一倍,手背上青筋凸起,显见是一生劳苦。郭靖站起来拱手说道:“前辈请上坐了,咱们好说话。”老丐笑道:“我不惯在凳上坐。你们两位是洪帮主的弟子,年纪虽轻,咱们可是平辈。我老着几岁,你们叫我一声大哥罢。我姓鲁,名叫鲁有脚。”郭、黄二人对眼一望,均想:“原来他早知道了我们的来历。”黄蓉笑道:“鲁大哥,你这名儿可有趣得紧。”鲁有脚道:“常言道:穷人无棒被犬欺。我棒是没有,可是有一双臭脚。犬儿若来欺我,我对准了狗头,直娘贼的就是一脚,也要叫它夹着尾巴,落荒而逃。”黄蓉拍手笑道:“好好,狗儿若知道你名字的意思,老远就逃啦!”

  

   鲁有脚道:“我听黎生黎兄弟说起,知道两位在宝应所干的事迹,真是有志不在年高,无志空长百岁。令人甚是钦佩,难怪洪帮主这等看重。”郭靖起立逊谢。鲁有脚道:“适才听两位谈起裘千仞与铁掌帮,对他的情状好似不甚知晓。”黄蓉道:“是啊,正要请教。”鲁有脚道:“裘千仞是铁掌帮帮主,这铁掌帮在两湖一带声势极大,帮众杀人越货,无恶不作。起先还只是勾结官府,现下愈来愈狠,竟然拿出钱财贿赂上官,自己做起官府来啦。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国,干那里应外合的勾当。”黄蓉道:“裘千仞这老儿就会骗人,怎地弄到恁大声势?”鲁有脚道:“裘千仞厉害得紧哪,姑娘可别小觑了他。”黄蓉笑道:“你见过他没有?”鲁有脚道:“那倒没有,听说他在深山之中隐居,修练铁掌神功,足足有十多年没下山了。”黄蓉笑道:“你上当啦,我见过他几次,还交过手,说到他的甚么铁掌神功,哈哈……”她想到裘千仞假装腹泻逃走,只瞧着郭靖格格直笑。鲁有脚正色道:“他们闹甚么玄虚,我虽并不知晓,可是铁掌帮近年来好生兴旺,实是不可轻侮。”郭靖怕他生气,忙道:“鲁大哥说得是,蓉儿就爱瞎笑。”黄蓉笑道:“我几时瞎笑啦?啊唷,啊唷,我肚子痛。”她学着裘千仞的口气,捧着肚子。郭靖想起当日情景,给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来。黄蓉见他也笑,却立时收起笑容,转过话题,问道:“鲁大哥,刚才在这儿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识么?”鲁有脚叹了口气道:“两位不是外人,可曾听洪帮主说起过,我们帮里分为净衣派、污衣派两派么?”郭靖和黄蓉齐声道:“没听师父说过。”鲁有脚道:“帮内分派,原非善事,洪帮主对这事极是不喜,他老人家费过极大的精神力气,却始终没能叫这两派合而为一。丐帮在洪帮主之下,共有四个长老。”黄蓉抢着道:“这个我倒听师父说过。”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间,是以不愿将他命自己接任帮主之事说出。鲁有脚点了点头道:“我是西路长老,刚才在这儿的三位也都是长老。”黄蓉道:“我知道啦,你是污衣派的首领,他们是净衣派的首领。”郭靖道:“咦,你怎知道?”黄蓉道:“你瞧鲁大哥的衣服多脏,他们的衣服多干净。鲁大哥,我说污衣派不好,身上穿得又臭又黑,一点也不舒服。你们这一派人多洗洗衣服,两派可就不是一样了么?”鲁有脚怒道:“你是有钱人家的,自然嫌叫化子臭。”一顿足站起身来。郭靖待要谢罪,鲁有脚却头也不回,怒气冲冲的下楼去了。黄蓉伸伸舌头,道:“靖哥哥,我得罪了这位鲁大哥,你别骂我。”郭靖一笑。黄蓉道:“刚才我真担心。”郭靖道:“担心甚么?”黄蓉正色道:“我只担心他提起脚来,踢你一脚,你可就糟啦。”郭靖道:“好端端的干么踢我?就算你说话得罪了他,那也不用踢人啊。”黄蓉抿嘴微笑,却不言语。郭靖怔怔的出神,思之不解。黄蓉叹道:“你怎么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。”郭靖大悟,叫道:“好啊,你绕弯儿骂我是狗!”站起身来,伸手作势要呵她痒,黄蓉笑着连连闪避。

两人正闹间,楼梯声响,适才随杨康下去的丐帮三老又回了上来,走到郭黄二人桌边,行了一礼。居中那丐白白胖胖,留着一大丛白胡子,若非身上千补百绽,宛然便是个大绅士大财主的模样,他未言先笑,端的是满脸春风,一团和气,说道:“适才那姓鲁的老丐暗中向两位下了毒手,我等瞧不过眼,特来相救。”郭靖、黄蓉都吃了一惊,齐问:“甚么毒手?”那丐道:“那老丐不肯与两位同席饮食,是不是?”黄蓉心中一凛,问道:“难道他在我们饮食中下了毒?”那丐叹道:“也是我们帮中不幸,出了这等奸诈之人。这老丐下毒本事高明得紧,只要手指轻轻一弹,暗藏在指甲内的毒纷就神不知、鬼不觉的混入了酒菜。两位中毒已深,再过个半个时辰,就无法解救了。”黄蓉不信,说道:“我两人跟他无怨无仇,他何以要下此毒手?”那丐道:“多半是两位言语中得罪了他。急速服此解药,方可有救。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纷,分置两只酒杯之中,用酒冲了,要靖、蓉二人立即服下。

  

   黄蓉刚才见杨康和他们做一路,心中已自起疑,岂肯只凭他三言两语便贸然服药?又问:“那位姓杨的相公和我们相识,请三位邀他来一见如何?”那丐道:“那自然是要见的,只是那奸徒所下之毒剧烈异常,两位速服解药,否则延误难治。”黄蓉道:“三位好意,极为感谢,且坐下共饮几杯。想当年丐帮第十一代帮主在北固山独战群雄,以一棒双掌击毙洛阳五霸,真是何等英雄。”当日他与洪七公、郭靖同在明霞岛扎木筏之时,洪七公常跟她说些帮中旧事,以免她日后做了帮主,于帮中大事却一无所知。那第十一代帮主的英雄事迹,便是那时候听洪七公说的。丐帮三老听她忽然说起帮主旧事,互相望了一眼,都感十分诧异,心想凭她小小年纪,怎能知晓此事。黄蓉又道:“洪帮主降龙十八掌天下无双无对,不知三位学到了几掌?”三丐脸上均现惭色,那降龙十八掌却是未蒙帮主传授一掌,反不及八袋弟子黎生倒得传授一招“神龙摆尾”。黄蓉又道:“刚才那位鲁长老虽说擅于下毒,我瞧本事却也平常。上个月西毒欧阳锋请我喝了三杯毒酒,那才有点儿门道。这两杯解毒酒,还是三位自己饮了罢。”说着将两杯调有药粉的药酒推到三丐面前。三丐微微变色,知她故意东拉西扯,不肯服药。那财主模样的长老笑道:“既有见疑之意,我等自然不便相强。只不过我们一番好意,却是白费了。我只点破一事,姑娘自然信服。两位且瞧我眼光之中,有何异样?”郭靖、黄蓉一齐望他双目,只见他一对眼睛嵌在圆鼓鼓一脸肥肉之中,只如两道细缝,但细缝中莹然有光,眼神甚是清朗。黄蓉心想:“那有甚么异样?左右不过似一对亮晶晶的猪眼罢啦。”那丐又道:“两位望着我的眼睛,千万不可分神。现在你们感到眼皮沉重,头脑发晕,全身疲乏无力,这是中毒之象,那就闭上眼睛睡罢。”

  

   他说话极是和悦动听,竟有一股中人欲醉之意,靖、蓉二人果然觉得神倦眼困,全身无力。黄蓉微觉不妥,要想转头避开他的眼光,可是一双眼睛竟似被他的目光吸住了,不由自主的凝视着他。那丐又道:“此间面临大湖,甚是凉爽,两位就在这清风之中酣睡一觉,睡罢,睡罢!舒服得很,乖乖的睡罢!”他越说到后来,声音越是柔和甜美。靖、蓉二人不知不觉的哈欠连连,竟自伏在桌上沉沉睡去。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二人迷迷糊糊中只感凉风吹拂,身有寒意,耳中隐隐似有波涛之声,睁开眼来,但见云雾中一轮朗月刚从东边山后升起。两人这一惊非小,适才大白日在岳阳楼头饮酒,怎么转瞬之间便已昏黑?昏昏沉沉中待要站起,更惊觉双手双脚均已被绳索缚住,张口欲呼,口中却被塞了麻核,只刺得口舌生疼。黄蓉立知是着了那白胖乞丐的道儿,只是他使的是甚么邪法,却难索解;一时之间也不去多想,斜眼见郭靖躺在自己身边,正在用力挣扎,先宽了一大半心。郭靖此时内力浑厚,再坚韧的绳索也是被他数崩即断,哪知此刻他手脚运上了劲,身上绳索铮铮有声,竟然纹丝不损,原来是以牛皮条混以钢丝绞成。郭靖欲待再加内劲,突然面上一凉,一片冰冷的剑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拍了两拍,转头横眼瞧去,见是四个青年乞丐,各执兵刃守在身边,只得不再挣扎,转头去瞧黄蓉。黄蓉定了定神,要先摸清周遭情势,再寻脱身之计,侧过身来,更是惊得呆了,原来竟是置身在一个小峰之顶,月光下看得明白,四下都是湖水,轻烟薄雾,笼罩着万顷碧波,心道:“原来我们已给擒到了洞庭湖中的君山之顶,怎地途中毫无知觉?”再回头过来,只见十余丈外有座高台,台周密密层层的围坐着数百名乞丐,各人寂然无声,月光尚未照到各人身上,是以初时未曾发觉。她暗暗心喜:“啊,是了,今日七月十五,这正是丐帮大会。待会我只须设法开口说话,传下师父号令,何愁众丐不服?”

  

   过了良久,群丐仍是毫无动静,黄蓉心中好生不耐,只是无法动弹,惟有苦忍,再过半个时辰,她手脚不动,已微感酸麻,只见一盘冰轮渐渐移至中天,照亮了半边高台。黄蓉心道:“李太白诗云:‘淡扫明湖开玉镜,丹青画出是君山。’他当日玩山赏月,何等自在,今夜景自相同,我和靖哥哥却被缚在这里,真是令人又好气又好笑!”月光缓移,照到台边三个大字:“轩辕台”。黄蓉想起爹爹讲述天下大江大湖的故事,曾说相传黄帝于洞庭湖畔铸鼎,鼎成后骑龙升天,想来此台便是纪念这回事了。只一盏茶时分,那高台已全部浴在皓月之中,忽听得笃笃笃、笃笃笃三声一停的响了起来,忽缓忽急,忽高忽低,颇有韵律,却是众丐各执一根小棒,敲击自己面前的山石。黄蓉暗数敲击之声,待数到九九八十一下,响声戛然而止,群丐中站起四人,月光下瞧得明白,正是鲁有脚与那净衣派的三个长老。这丐帮四老走到轩辕台四角站定,群丐一齐站起,叉手当胸,躬身行礼。

  

   那白胖老丐待群丐坐定,朗声说道:“众位,天祸丐帮,当真是天大的灾难,咱们洪帮主已在临安府归天啦!”

  

   此言一出,群丐鸦雀无声。突然间一人张口大叫,扑倒在地。四下里群丐捶胸顿足,号啕大哭,哀声振动林木,从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。郭靖大吃一惊:“我们找寻不着师父,原来他老人家竟尔去世了。”不禁涕泪交流,只是口中塞了麻核,哭不出声。黄蓉却想:“这胖子不是好东西,使邪法拿住我们。这人的话如何信得?他定是造谣。”群丐思念洪七公的恩义,个个大放悲声。鲁有脚忽然叫道:“彭长老,帮主归天,是谁亲眼见到的?”那白白胖胖的彭长老道:“鲁长老,帮主他老人家若是尚在人世,谁吃了豹子胆老虎心,敢来咒他?亲眼见他老人家归天之人,就在此处。杨相公,请您对众兄弟详细述说罢。”只见人群中站起一人,正是杨康。他手持绿竹杖,走到高台之前,群丐登时肃静,但低泣呜咽之声兀自不止。杨康缓缓说道:“洪帮主于一个月之前,在临安府与人比武,不幸失手给人打死。”

  

   群丐听了此言,登时群情汹涌,纷纷嚷了起来:“仇人是谁?快说,快说!”“帮主如此神通,怎能失手?”“必是仇人大举围攻,咱们帮主落了个寡不敌众。”郭靖听了杨康之言,由悲转怒,随即心下欣喜,心道:“一个月之前,师父明明与我们在一起,原来他是在胡说八道。”黄蓉却想:“这小子是老骗子裘千仞的私淑弟子,净学会了他那套假传死讯的臭功夫。”杨康双手伸出,待众丐安静下来,这才说道:“害死帮主的,是桃花岛岛主东邪黄药师,和全真派的七个贼道。”黄药师久不离岛,众丐十九不知他的名头,全真七子却是威名远震。这日能来君山赴会的,在丐帮中均非泛泛之辈,自然都知七子之能,心想不管黄药师是何等样人,全真七子联起手来,帮主纵然武功卓绝,但一人落了单,自非其敌。当下个个悲愤异常。有的破口大骂,有的嚷着立时要去为帮主报仇。原来杨康当日听欧阳锋说起洪七公被他以蛤蟆功击伤,性命必然难保。他又道郭靖已被自己在禁宫之中刺死,哪知忽在岳阳楼撞见,大惊之下,指使丐帮三长老设法将两人擒住,有心予以害死。他想此事日久必泄,黄药师、全真七子、江南六怪等必找自己报仇。六怪武功不高,倒不如何惧怕,东邪和七子却是非同小可,于是信口将杀害洪七公的祸端轻轻放到了他们头上,好教丐帮倾巢而出,一举将桃花岛及全真教挑了,除了自己的大患。

  

   群丐纷扰声中,东路简长老站起身来,说道:“众兄弟,听我一言。”此人须眉皆白,五短身材,一开口说话,余人立时寂然无声,显是在丐帮中大有威信。只听他说道:“眼下咱们有两件大事。第一件是遵从帮主遗命,奉立本帮第十九代帮主。第二件是商量着怎生给帮主报仇雪恨。”群丐轰然称是。鲁有脚却高声道:“咱们先得祭奠老帮主的英灵。”在地下抓起一把湿土,随手捏成一个泥人,当作洪七公的灵像,放在轩辕台边上,伏地大哭。群丐尽皆大放悲声。黄蓉心道:“我师父好端端地又没死,你们这些臭叫化哭些甚么?哼,你们没来由的把靖哥哥和我绑在这里,累得你们空伤心一场,这才叫活该呢。”

  

   众丐号哭了一阵,简长老击掌三下,众丐逐一收泪止声。简长老道:“本帮各路兄弟今日在岳州君山大会,本来为的是要听洪帮主指定他老人家的继承之人,现下老帮主既已不幸归天,就得依老帮主遗命而定。若无遗命,便由本帮四位长老共同推举。这是本帮列祖列宗世代相传的规矩,众位弟兄,是也不是?”众丐齐声称是。彭长老道:“杨相公,老帮主临终归天之时,有何遗命,请你告知。”

  

   奉立帮主是丐帮中的第一等大事,丐帮的兴衰成败,倒有一大半决定于帮主是否有德有能。当年第十七代钱帮主昏暗懦弱,武功虽高,但处事不当,净衣派与污衣派纷争不休,丐帮声势大衰。直至洪七公接任帮主,强行镇压两派不许内讧,丐帮方得在江湖上重振雄风。这些旧事此日与会群丐尽皆知晓,是以一听到要奉立帮主,人人全神贯注,屏息无声。杨康双手持定绿竹杖,高举过顶,朗声说道:“洪帮主受奸人围攻,身受重伤,性命危在顷刻,在下路见不平,将他藏在舍间地窖之中,骗过群奸,当即延请名医,悉心给洪帮主诊治,终因受伤太重,无法挽救。”众丐听到这里,发出一片唏嘘之声。杨康停了片刻,又道:“洪帮主临终之时,将这竹杖相授,命在下接任第十九代帮主的重任。”此言既出,众丐无不耸动,万想不到丐帮帮主的重任,竟会交托给如此一个公子哥儿模样之人。杨康在临安牛家村曲傻姑店中无意取得绿竹杖,见胖、瘦二丐竟然对己恭敬异常。他心下讶异,一路上对二丐不露半点口风,却远兜圈子、旁敲侧击的套问竹杖来历。二丐见他竹杖在手,便有问必答,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是以未到岳州,他于丐帮的内情已知晓了十之六七,只是帮中严规不得为外人道的机密,他既不知发问,二丐自也不提。他想丐帮声势雄大,帮主又具莫大威权,反正洪七公已死无对证,索性一不做、二不休,便乘机自认了帮主,那就可任意驱策帮中万千兄弟。他细细盘算了几遍,觉此计之中实无破绽,于是编了一套谎话,竟在大会中假传洪七公遗命,意图自认帮主。他在丐帮数百名豪杰之士面前侃侃而言,脸不稍红,语无窒滞,明知这谎话若被揭穿,多半便被群丐当场打成肉浆,但想自来成大事者定须干冒奇险,何况洪七公已死,绿竹杖在手,郭靖、黄蓉又已擒获,所冒凶险其实也不如何重大,而一旦身为帮主,却有说不尽的好处,这丐帮万千帮众,正可作为他日“富贵无极”的踏脚石。

  

   净衣派简、彭、梁三长老听了杨康之言,脸上均现欢容。原来丐帮中分为净衣、污衣两派。净衣派除身穿打满补钉的丐服之外,平时起居与常人无异,这些人本来都是江湖上的豪杰,或佩服丐帮的侠义行径,或与帮中弟子交好而投入了丐帮,其实并非真是乞丐。污衣派却是真正以行乞为生,严守戒律:不得行使银钱购物,不得与外人共桌而食,不得与不会武功之人动手。两派各持一端,争执不休。洪七公为示公正无私,第一年穿干净衣服,第二年穿污秽衣服,如此逐年轮换,对净衣、污衣两派各无偏颇。本来污衣行乞,方是丐帮的正宗本色,只是洪七公爱饮爱食,要他尽是向人乞讨残羹冷饭充饥,却也难以办到,因此他自己也不能严守污衣派的戒律。但在四大长老之中,他却对鲁有脚最为倚重,若非鲁有脚性子暴躁,曾几次坏了大事,洪七公早已指定他为帮主的继承人了。这次岳州大会,净衣派的众丐早就甚是忧虑,心想继承帮主的,论到德操、武功、人望,十之八九非鲁有脚莫属。何况帮中四大长老净衣派虽占了三人,但中下层弟子却是污衣派占了大多数。净衣派三长老曾筹思诸般对付方策,但想到洪七公的威望,无人敢稍起异动之念,后来见杨康持竹杖来到岳州,又听说洪七公已死,虽然不免悲伤,却想正是压倒污衣派的良机,当下对杨康加意接纳,十分恭谨,企图探听七公的遗命。岂知杨康极是乖觉,只恐有变,对遗命一节绝口不提,直到在大会之中方始宣示。净衣派三老明知自己无份,也不失望,只消鲁有脚不任帮主,便遂心愿,又想杨康年轻,必可诱他就范。何况他衣着华丽,食求精美,决不会偏向污衣派。当下三人对望了一眼,各自点了点头。简长老道:“这位杨相公所持的,确是本帮圣物。众兄弟如有疑惑,请上前检视。”

  

   鲁有脚侧目斜睨杨康,心道:“凭你这小子也配作本帮帮主,统率天下各路丐帮?”伸手接过竹杖,见那杖碧绿晶莹,果是本帮帮主世代相传之物,心想:“必是洪帮主感念相救之德,是以传他。老帮主既有遗命,我辈岂敢不遵?我当赤胆忠心的辅他,莫要堕了洪帮主建下的基业。”于是双手举杖过顶,恭恭敬敬的将竹杖递还给杨康,朗声说道:“我等遵从老帮主遗命,奉杨相公为本帮第十九代帮主。”众丐齐声欢呼。郭靖与黄蓉身不能动,口不能言,心中却是暗暗叫苦。郭靖心想:“果然不出黄岛主所料,杨康胆敢冒为帮主,将来必定为祸不小。”黄蓉却想:“这小子定然放我们二人不过,只得瞧他怎生发落,随机应变。”

  

   只听杨康谦道:“在下年轻识浅,无德无能,却是不敢当此重位。”彭长老道:“洪帮主遗命如此,杨相公不必过谦。众兄弟齐心辅佐,杨相公放心便是。”鲁有脚道:“正是!”咳嗽一声,一口浓痰向他迎面吐去。

  

   这一着大出杨康意料之外,竟没闪避,这口痰正好沾在他右颊之上。他大吃一惊,正要喝问,简、彭、梁三个长老一人一口唾液,都吐在他的身上。杨康暗叫:“我命休矣!”只道阴谋终被四长老揭破,正待转身拔足飞奔,明知万难逃脱,总也胜于束手待毙,却见四长老双手交胸,拜伏在地。杨康愕然不解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群丐依辈份大小,一个个上来向他身上吐一口唾液,然后各行帮中大礼。杨康惊喜交集,暗暗称奇:“难道向我吐痰竟也算是恭敬?”他不知丐帮历来规矩,奉立帮主时必须向帮主唾吐。盖因化子四方乞讨,受万人之辱,为群丐之长者,必得先受帮众之辱,其中实含深意。黄蓉蓦地想起,当日在明霞岛上洪七公相传帮主之位,曾在她衣角上吐了一口痰,其时只道是他重伤之后无力唾吐,以致如此,却不知竟是奉立帮主的礼节。记得那日洪七公又道:“他日众叫化正式向你参见,少不免尚有一件肮脏事,唉,这可难为你了。”此刻方知原来师父怕她嫌脏,就此不肯接那帮主之位,是以瞒过了不说。

  

   好半天,群丐礼敬方毕,齐呼:“杨帮主请上轩辕台!”杨康见那台也不甚高,有心卖弄本事,双足一点,飞身而上,姿形灵动,甚是美妙。他这一跃身法虽佳,但四大长老武功上各有精纯造诣,已都瞧出他功夫华而不实,根基尚浅,只是他年纪极轻,有此本领,显是曾得高手传授,也已算颇为难得。杨康登上轩辕台,朗声说道:“害死老帮主的元凶虽然未曾伏诛,可是两名帮凶却已被我擒获在此。”群丐一听,又是尽皆哗然,大叫:“在哪里?在哪里?”“快拿来乱刀分尸。”“别一刀杀了,叫狗贼零碎受苦。”郭靖心道:“又有甚么帮凶给他擒获了,倒要瞧瞧。”杨康厉声道:“提到台前来!”彭长老飞步走到郭、黄二人身边,一手一个,提起了二人,走到台前重重往地下一摔。郭靖这才醒悟,心中骂道:“好小子,原来是说我们。”

  

   鲁有脚见是靖、蓉二人,大吃一惊,忙道:“启禀帮主:这二人是老帮主的弟子,怎能加害师尊?”杨康恨恨的道:“正因如此,更加可恼。这二人欺师灭祖,罪大恶极。”彭长老道:“杨帮主亲眼目睹,哪能有甚么错?”

  

   丐帮中的黎生和余兆兴二人在宝应县相助程瑶迦,险些命丧欧阳克手下,幸得郭靖、黄蓉搭救,对他们既感又佩,又知洪七公对这两个徒儿甚是喜爱,当即在人丛中抢上前来。黎生叫道:“启禀帮主,这两位是侠义英雄,小的敢以性命相保,老帮主被害之事,决与他们无干。”余兆兴叫道:“这两位是好人,大大的好。”梁长老瞪目喝道:“有话要你们长老来说,这里有你们插嘴的地方吗?”黎、余二人属于污衣派,由鲁有脚该管。二人辈份较次,不敢再说,气愤愤的退了下去。鲁有脚道:“非是小的敢不信帮主之言,只因这是本帮复仇雪恨的大事,请帮主详加审询,查明真相。”

  

   杨康心中早有算计,说道:“好,我就来问个明白。”对靖、蓉二人道:“你们也不必答话,我说得对,那就点头,不对的就摇头。若有半点欺瞒,休怪刀剑无情。”手一挥,彭、梁二长老各抽兵刃,顶在靖、蓉二人背心。彭长老使剑,梁长老使刀,两柄都是利器。

  

   黄蓉怒极,脸色惨白,想到在牛家村隔壁听陆冠英向程瑶迦求婚时点头摇头之事,当时何等风光旖旎,今日落到自己头上,却受这奸徒欺辱。又想自己对欧阳克也曾玩过这把戏,不料竟会身受此报,虽在气恼之际,仍自思索如何在点头摇头之中引起鲁有脚的疑虑,使得他力主口头对答询问,只消有口能言,揭破杨康的奸谋便非难事。

  

   杨康知道郭靖老实,易于愚弄,将他提起来放在一旁,大声问道:“这女子是黄药师的亲生,是不是?”郭靖闭目不理。梁长老用刀在他背上一顶,喝道:“是也不是,点头还是摇头?”郭靖本待不理到底,转念一想:“纵然我口不能言,总也有个是非曲直。”于是点了点头。

  

   群丐认定黄药师是害死了洪七公的罪魁祸首,见他点头,轰然叫了起来:“还问什么?快杀,快杀!”“快杀了小贼,再去找老贼算帐。”杨康叫道:“众兄弟且莫喧哗,待我再行问他。”众丐听到帮主吩咐,立时静了下来。

  

   杨康问郭靖道:“黄药师将女儿许配给你,是吗?”郭靖心想此事属实,又点了点头。杨康弯腰在他身上一摸,拔出一柄晶光耀目的匕首,问道:“这是全真七子中的丘处机赠给你的,那丘老道还在匕首上刻了你的名字,是吗?”郭靖点头。杨康又问:“全真七子中的马钰曾传过你的功夫,王处一曾救过你的性命,你可不能抵赖?”郭靖心道:“我又何必抵赖?”又点了点头。杨康道:“洪七公洪帮主当你们两个是好人,曾把他的绝技相传,是不是?”郭靖点头。杨康再问:“洪老帮主受敌人暗算,身受重伤,你二人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,是么?”郭靖又点了点头。黄蓉心下焦急:“傻哥哥,不管他问的话对是不对,你总是摇头,他就不得不让你说话了。”众丐听杨康声音愈来愈是严峻,郭靖却不住点头,只道他直认罪名,殊不知这些问话与暗算洪七公之事其实绝无干系,全是杨康奸计陷害。这时连鲁有脚也对靖、蓉恨之入骨,走上前来,在郭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。杨康叫道:“众兄弟,这两个小贼倒也爽快,那就免了他们再吃零碎苦头。彭、梁二位长老,快动手罢!”郭靖与黄蓉凄然对望。黄蓉忽然笑了一笑,心想:“是我和靖哥哥死在一块,不是那个华筝!这般死了,倒也干净。反正前面也在落大雨,那也不用奔跑了。”

  

   郭靖抬头看天,想起了远在大漠的,凝目北望,但见北斗七星煜煜生光,猛地心念一动,想起了全真七子与梅超风、黄药师剧斗时的阵势,人到临死,心思特别敏锐,那天罡北斗阵法的攻守趋退,吞吐开阖,竟是清清楚楚的宛在目前。彭、梁二长老挺持刀剑,走上前来正待下手,鲁有脚忽然抢上,挡在靖、蓉二人身前,叫道:“且住!”取出郭靖口中麻核,问道:“老帮主是怎生被害的,你给我明明白白的说来。”杨康忙道:“不必问啦,我都知道。”鲁有脚却道:“帮主,咱们问得越仔细越好。凡是与此事有关连的奸贼,不能放走了一个!”杨康暗暗着急,心想给他一说明真相,定然有变,只是鲁有脚的逼问理所该当,却也不便拦阻,登时额头渗出一粒粒的汗珠。哪知道郭靖口中的麻核虽给取了出来,他却仍是不言不语,抬头凝望北方天空,呆呆出神。鲁有脚连问数声,郭靖全然没有听见,原来他全神贯注,却在钻研天罡北斗阵的功夫,此时正当专心致志、如痴如狂的境界。哪里还来理睬鲁有脚的说话?黄蓉与杨康见他竟然不乘此良机自辩,都是惊异万分,只是一个暗悲,一个暗喜,心境自是迥异。杨康一挥手,彭、梁二人举起刀剑。忽听得嗤嗤声响,一道紫色光焰掠过湖面。彭、梁二人愕然回顾,又见两道蓝色光焰冲天而起,这光焰离君山约有数里,发自湖心。简长老道:“帮主,有贵客到啦。”杨康一惊,问道:“是谁?”简长老道:“铁掌帮的帮主。”杨康不知铁掌帮的来历,问道:“铁掌帮?”简长老道:“这是川湘的大帮会,他们帮主前来拜山,须得好好接待。这两个小贼,待会发落不迟。”杨康道:“也好,就请简长老延接宾客。”简长老传令下去,砰砰砰三响,君山岛上登时飞起三道红色火箭。过不多时,来船靠岸,群丐点亮火把,起立相迎。那轩辕台是在君山之顶,从山脚至山顶尚有好一程路,来客虽然均具轻功,也过半晌方到。

  

   靖、蓉二人被带入人丛之中,由彭长老命弟子看管。黄蓉打量郭靖,见他神色呆滞,抬头望天,喃喃不停的不知在说些甚么,心中极为诧异,料来他大受冤屈,神智有些胡涂了,心想不管来的是甚么人,总是有了可乘之机,正自寻思,只见来客已到,火把照耀下数十名黑衣人拥着一个老者来至台前。这老者身披黄葛短衫,手挥蒲扇,不是裘千仞是谁?黄蓉又是好气,又是好笑,却又大为失望,这人前来,决计不会有什么好事。简长老迎上前去,说了一番江湖套语,神态极为恭谨,然后给杨康引见,说道:“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帮主,神掌无敌,威震当世。这位是敝帮今日新接任的杨帮主,少年英雄。两位多亲近亲近。”杨康在太湖归云庄上曾亲眼见到裘千仞出丑露乖,心中好生瞧他不起,暗想这个大骗子原来还是甚么帮会的帮主,心念一动,当下假装不识,笑道:“幸会,幸会。”伸出手去和他拉手。双掌相握,杨康立将全身之力运到手上,存心要捏得他呼痛叫饶,心想:“人人信你武功卓绝,却要叫你栽在我的手里。这真是天赐良机,正好借你这老儿,让我在众丐之前示武立威。”哪知他刚一用劲,掌心立感烫热无比,犹似握到了一块红炭,急忙撤手,手掌却已被对方牢牢抓住,这股烫热宛如一直烧到了心里,忍不住大叫:“啊唷!”登时脸色惨白,双泪真流,痛得弯下腰去,几欲晕倒。丐帮四大长老见状大惊,一齐抢上护持。简长老是四长老之首,将手中钢杖在山石上一顿,铮的一响,火花四溅,怒道:“裘老帮主,你远来是客,我们杨帮主年纪轻着,你怎能考较起他功夫来啦?”裘千仞冷冷的道:“我好好跟他拉手,是贵帮帮主先来考较老朽啊。杨帮主存心要捏碎我这几根老骨头。”他口中说着话,手上丝毫不松,说一句,杨康“哎哟”一声,等他这几句话说完,杨康声音微弱,已痛得晕了过去。裘千仞松手外挥,杨康知觉已失,直跌出去。鲁有脚急忙抢上扶住。简长老怒道:“裘老帮主,你……你……这是甚么用意?简直岂有此理?”裘千仞哼了一声,左掌向他脸上拍去。简长老举起钢杖挡格。裘千仞变招快极,左手下压,已抓住钢杖杖头。他掌缘甫触杖头,尚未抓紧,已向里夺。简长老武功殊非泛泛,一惊之下,抓杖不放,裘千仞竟没将杖夺到,右掌似风,忽地向左横扫,当的一声,击在钢杖腰里。简长老双手虎口震裂,鲜血长流,再也把持不住,钢杖被他夺了过去。裘千仞横杖反挑,同时架开彭、梁二老的刀剑,收杖之际,右肘乘势撞向鲁有脚面门,于片刻之间便将丐帮四老尽皆逼开。群丐相顾骇然,各取兵刃,只待帮主号令,就要拥上与铁掌帮拚斗。裘千仞左手握住钢杖杖头,右手握住杖尾,哈哈一声长笑,双手暗运劲力,大喝一声,要将钢杖折为两截。哪知简长老这钢杖千练百锤,极是坚韧,这一下竟没折断,只是被他两膀神力拗得弯了下来。裘千仞劲力不收,那钢杖慢慢弯转,拗成了弧形。群丐又惊又怒,忽见他左臂后缩,随即向前挥出,那弧形钢杖倏地飞向空中,急向对面山石射去,铮的一声巨响,杖头直插入山石之中,钢石相击之声,嗡嗡然良久方息。他显了这手功夫,群丐固然个个惊服,黄蓉更是骇异,心道:“这老儿明明是个没本事的大骗子,怎地忽然变得如此厉害?多半是他跟杨康、简长老串通了,又搞甚么诡计,这钢杖之中定然另有古怪。”头顶月光照耀,四周火把相衬,瞧瞧明明白白,确是在归云庄、牛家庄两地所见的裘千仞。她转头向郭靖瞧去,见他仍是仰首上望,在这当口竟然观起天象来,难道惊怒交集之下,当真急心疯了?她关心郭靖,也不再去想裘千仞玩的是甚么把戏,一双妙目只是瞧着郭靖的神情。裘千仞冷然说道:“铁掌帮和贵帮素来河水不犯井水,闻得贵帮今日大会君山,在下好意前来拜会,贵帮帮主何以一见面就给在下一个下马威?”

简长老为他威势所慑,心存畏惧,听他言语之中敌意不重,忙道:“那是裘老帮主误会了。老帮主威震四海,我们素来是十分敬仰的。今日蒙老帮主光降,敝帮上下全感荣宠。”裘千仞昂首不答,神气之间骄气逼人,过了良久方道:“听说洪老帮主仙去了,天下英雄,又弱一个,可惜啊可惜。贵帮奉立了这样一位新帮主,唉,可叹啊可叹!”此时杨康已然苏醒,听他当面讥刺,却是敢怒而不敢言,但觉右掌仍是如火烧炙,五根手指已肿得如五枝山药一般。丐帮四长老一时不知如何接口。裘千仞道:“在下今日拜会,有一桩事要向贵帮请教,此外却有一份重礼奉献。”简长老道:“不敢,但请裘老帮主示下。”裘千仞道:“前几日敝帮有几位兄弟奉老朽之命出外办事,不知怎生惹恼了贵帮两位朋友,将他们打得重伤。敝帮兄弟学艺不精,原本没有话说,只是江湖上传扬开来,铁掌帮这个脸却丢不起。老朽不识好歹,要领教领教贵帮两位朋友的手段。”杨康对丐帮兄弟原无丝毫爱护之心,岂敢为了两名帮众而再得罪于他,当下说道:“是谁擅自惹事,和铁掌帮的朋友动过手啦?快出来向裘老帮主赔罪。”

  

   丐帮自洪七公接掌帮主以来,在江湖上从未失过半点威风,现下洪七公一死,新帮主竟如此软弱,群丐听了他这几句言语,无不愤恨难平。黎生和余兆兴又从人丛中出来,走上数步。黎生朗声道:“启禀帮主:本帮帮规第四条言明,凡我帮众,须得行侠仗义,救苦扶难。前日我们两人路见铁掌帮的朋友欺压良民,还要掳掠妇女,我二人忍耐不住,是以出头阻止,动起手来,伤了铁掌帮的朋友。”杨康道:“不管怎样,还是向裘老帮主赔罪罢。”黎生和余兆兴对望一眼,气愤填膺,若不陪罪,那是违了帮主之命,若去赔罪,这口气实在难咽。黎生大声叫道:“众位兄弟,要是老帮主在世,决不能让咱们丢这个脸。今日小弟是宁死不辱!”顺手从里腿中抽出一把短刀,一刀插在心里,立时气绝。余兆兴扑上前去抢起短刀,在自己胸口也是一刀,死在黎生身上。众丐见二人不肯受辱而自刎,群情汹涌,只是丐帮帮规极严,若无帮主号令,谁也不敢有甚么异动。裘千仞淡淡一笑,道:“这件事如此了结,倒也爽快。现下我要给贵帮送一批礼物。”左手一挥,他身后数十名黑衣大汉打开携来的箱笼,各人手捧一盘,躬身放在杨康身边,盘中金光灿然,尽是金银珠宝之属。众丐见他们突然拿出金珠,更是诧异。裘千仞道:“铁掌帮虽然有口饭吃,可拿不出这等重礼,这份礼物是大金国赵王爷托老朽转送的。”杨康又惊又喜,忙问:“赵王爷他在哪里?我要见他。”裘千仞道:“这是数月之前,赵王爷差人送到敝处的,命老朽有话转告贵帮。”杨康嗯了一声,心道:“那是爹爹南下之前安排下的事了,却不知他送礼给这批叫化儿们作甚?”只听裘千仞道:“赵王爷敬慕贵帮英雄,特命老朽亲自来献礼结纳。”杨康欣然道:“有劳老帮主贵步,何以克当?”裘千仞笑道:“杨帮主年纪虽轻,倒是十分的通情达理,那是远过洪帮主的了。”杨康在燕京时未曾听说完颜洪烈要与丐帮打甚么交道,此时急欲知道他的用意,问道:“不知赵王爷对敝帮有何差遣,要请老帮主示下。”裘千仞笑道:“差遣二字,决不能提。赵王爷只对老朽顺便说起,言道北边地瘠民贫,难展骏足……”杨康接口道:“赵王爷是要我们移到南方来?”裘千仞笑道:“杨帮主聪明之极,适才老朽实是失敬。赵王爷言道:江南、湖广地暖民富,丐帮众兄弟何不南下歇马?那可胜过在北边苦寒之地多多了。”杨康笑道:“多承赵王爷与老帮主美意指点,在下自当遵从。”

 

 

   裘千仞想不到对方竟一口答应,脸上毫无难色,倒也颇出意料之外,转念一想,料来此人年轻懦弱,适才给自己铁掌一捏之下,痛得死去活来,心中怕极,此刻自己不论说甚么,他都不敢有丝毫违抗,但丐帮在北方根深柢固,岂能说撤便撤?事后群丐计议,势必反悔,须当敲钉转脚,让丐帮将来无法反口,于是说道:“大丈夫一言而决。杨帮主今日亲口答应,丐帮众兄弟撤过大江,今后不再北返的了?”杨康正欲答应,鲁有脚忽道:“启禀帮主:咱们行乞为生,要金珠何用?再说,我帮帮众数十万,足迹遍天下,岂能受人所限?还请帮主三思。”

  

   杨康这时已然明白完颜洪烈的心意。他早知丐帮在江北向来与金人为敌,诸多掣肘,金兵每次南下,丐帮必在金兵后方扰乱,或刺杀将领,或焚烧粮食,若将丐帮人众南撤,自然大利金人南征,于是说道:“这是裘老帮主的一番美意,我们若是不收,倒显得不恭了。金珠宝物我不要分,四位长老,待会尽数*分与众兄弟罢。”

  

   鲁有脚急道:“咱们洪老帮主号称‘北丐’,天下皆闻,北边基业,岂能轻易舍却?我帮忠义报国,世世与金人为仇,礼物决不能收,撤过长江,更是万万不可。”

  

   杨康勃然变色,正欲答话,彭长老笑道:“鲁长老,我帮大事是决于帮主,不是决于你罢?”鲁有脚凛然道:“若要忘了忠义之心,我是宁死不从。”杨康道:“简、彭、梁三位长老,你们之意若何?”简、梁二长老迟疑未答,均觉丐帮撤过长江之举颇为不妥。彭长老却大声道:“但凭帮主吩咐。属下岂敢有违?”杨康道:“好,八月初一起,我帮撤过大江。”此言一出,群丐中倒有一大半鼓噪起来。杨康见众丐喧嚷,一时不知所措。简、彭、梁三老大声喝止,但鼓躁的皆是污衣派群丐,对三老都不加理会。彭长老喝道:“鲁长老,你是要背叛帮主不成?”鲁有脚凛然道:“纵然千刀分尸,我也不敢欺尊灭长、背叛帮主。只是我帮列祖列宗遗训,鲁有脚更加不敢背弃。金狗是我大宋世仇,洪老帮主平日对咱们说什么话来?”简、梁二长老垂头不语,心中颇有悔意。裘千仞见形势不佳,若不将鲁有脚制住,只怕此行难有成就,当下冷笑一声,对杨康道:“杨帮主,这位鲁长老跋扈得紧哪?”一语方罢,双手暴发,猛往鲁有脚肩上拿去。鲁有脚当他冷笑之时,已有防备,知他手掌厉害,不敢硬接,猛地里身形急矮,已从他胯下钻过,腰未伸直,呼呼呼三脚往他臀上踢去。他名字叫鲁有脚,这腿上功夫果然甚是了得,出足快捷无伦。裘千仞见他忽从自己胯下钻过,心想此人招数好怪,觉得身后风响,急忙回掌力拍,鲁有脚第三脚若是将劲用足,原可踢中他后臀,但若被对方铁掌击中,自己足胫却也经受不起,足到中途,硬生生收转,一个筋斗,从他身旁翻过,突然一口浓痰向裘千仞脸上吐去。裘千仞侧头避过,见他怪招百出,不觉一怔。

  

   杨康喝道:“鲁长老不得对贵客无礼!”鲁有脚听得帮主呼喝,当即退了两步。裘千仞却毫不容情,双手犹似两把铁钳,往他咽喉扼来。鲁有脚暗暗心惊,翻身后退,只听得敌人“嘿”的一声,自己双手已落入他掌握之中。鲁有脚身经百战,虽败不乱,用力上提没能将敌人身子挪动,立时一个头锤往他肚上撞去。他自小练就铜锤铁头之功,一头能在墙上撞个窟窿。某次与丐帮兄弟赌赛,和一头大雄牛角力,两头相撞,他脑袋丝毫无损,雄牛却晕了过去。现下这一撞纵然不能伤了敌人,但双手必可脱出他的掌握,哪知头顶刚与敌人肚腹相接,立觉相触处柔若无物,宛似撞入了一堆棉花之中,心知不妙,急忙后缩,敌人的肚腹竟也跟随过来。鲁有脚用力挣扎,裘千仞那肚皮却有极大吸力,牢牢将他脑袋吸住,惊惶之中只觉脑门渐渐发烫,同时双手也似落入了一只熔炉之中,既痛且热。

  

   裘千仞喝道:“你服了么?”鲁有脚骂道:“臭老贼,服你甚么?”裘千仞左手用劲,格格几响,将他右手五指指骨尽数捏断,再问:“服了么?”鲁有脚又骂:“臭老贼,服你甚么?”格格几响,左手指骨又断。他疼得神智迷糊,口中却仍是骂声不绝。裘千仞道:“我肚皮运劲,把你脑袋也轧扁了,瞧你还骂不骂?”语声未毕,丐群中忽地跃出一人,身高膀宽,正是郭靖。只见他大踏步走到鲁有脚身后,高举右掌,在他后臀拍拍拍连打三下,清脆可闻。这三下虽然打在鲁有脚后臀之上,裘千仞只觉一股力道从鲁有脚头顶传向自己肚腹,腾腾腾连撞三下,这三下一撞重似一撞,登时将肚上的吸力尽数化解。鲁有脚斗然觉得头顶一松,急忙站直身子,但双手仍被对方紧握不放。郭靖叫道:“你不是裘老前辈敌手,走开罢!”左腿横扫,正好踢在他的肩头。

  

   这一腿仍和适才一般,着力之处虽在他的身上,但受力之点却是传到裘千仞双臂。裘千仞但感虎口剧震,抓紧对方的掌力不由自主的松了。鲁有脚得此良机,借着郭靖这一腿之力斜里窜出,只是头顶被吸得久了,一阵天旋地转,站立不稳,倒在地上。裘千仞见郭靖露了这三掌一腿,不由得暗惊,此人小小年纪,居然有隔物传劲的本事,想不到丐帮之中还有这等人物,当下紧守门户,并不抢先进攻。群丐却不明就里,先前早认定郭靖是杀害帮主的帮凶,又见鲁有脚被他踢倒,当下大声呼喊,纷纷拥上。郭靖本来手足被钢丝和牛皮条纹成的绳索牢牢缚住,丝毫动弹不得,一直在仰观北斗,潜思全真七子当日在牛家村所使的阵法,再和记得滚瓜烂熟的《九阴真经》经文反复参照,许多疑难不明之处,一步步的在心中出现了解答。《九阴真经》为前辈高人自道藏中所悟,与马钰所传的全真派道家内功、全真七子的天罡北斗阵皆是一脉相通,只不过更为高深奥妙而已,只是郭靖悟心实在太差,事隔多月,始终领会不到其间的关连之处,此时见到天上北斗,这才隐隐约约的想到了。当裘千仞与杨康、简长老、鲁有脚等人一问一答之际,他却正自全神思念真经下卷中所述的“收筋缩骨法”。这缩骨法的最下乘功夫,是鼠窃狗盗的打洞穿窬之术,但练到上乘,却能将全身筋骨缩成极小的一团,就如刺猬箭猪之属遇敌蜷缩一般。郭靖在明霞岛上遵洪七公之嘱,起手习练“易筋锻骨篇”,此时已有小成,基础既佳,一经依法施为,不知不觉间就将手脚上束缚的绳索卸去。他身手之灵活,实胜于头脑十倍,绳索虽已卸脱,心中兀自不明白何以得能如此。彭长老本在郭靖身畔,忽见他脱缚而出,吃惊非小,伸臂一把抓去没有抓住,俯首但见地下空余一团绳索,仍是牢牢的互相钩结,而缚着的人却如一条泥鳅般滑了出去,待要上前追赶,只见他已将鲁有脚救出。彭长老心想挺身上前未必能讨得了好去,口中大呼:“拿住这小贼!”双足却钉在地下不动。郭靖被缚得久了,甚是气愤,体念黄蓉心意,想她小孩脾气,必然恼怒更甚,虽知群丐受杨康欺蒙,并非有意与自己为敌,但见众人高呼攻来,心道:“今日不好好打你们一顿,难消蓉儿胸中之气!”有心要试试刚好想通的天罡北斗阵法,双臂一振,足下已踏定了“天权”之位。

  

   但见六七名丐帮帮众同时从前后左右扑到,郭靖双足挺立,凝如山岳,左臂横在胸前。先到的三名帮众同时伸手往他臂上抓去,郭靖只是不动,片刻间又有数人攻上。郭靖斗然间抽回手臂,滴溜溜的转了个圈子,在丐帮这几人后心疾施手脚,或推其背,或撞其腰,又或是踢其屁股,只听“哎唷”“啊哟”“贼厮鸟”一连串叫喊,六七人跌成一团。郭靖心下欢喜:“这法子果然使得。”回过身来,正要去抓杨康跟他算帐,月光下只见两名丐帮帮众扑向黄蓉,只怕她受了伤害,相距既远,救援不及,自己身上又无暗器,情急之下,弯腰除下脚上一对布鞋用力直挥出去。这计策本来他也想不出来,但听江南六怪述说当年在法华寺大战的情形,二师父朱聪曾除鞋投掷丘处机,于是也学上一手。那两名帮众惟恐黄蓉也如郭靖一般脱身,各持兵刃,要将她即行杀了,好替老帮主报仇,哪知刚奔到黄蓉身前,兵刃尚未举起,忽觉后心风声峻急,有物飞掷而至,知道有人暗算。一个武功较高,急忙转身,郭靖的鞋子正好打在他胸口,另一个未及回身,鞋子已到,却是打在背脊之上。布鞋虽然柔软轻飘,但被郭靖内力用上了,劲道亦是非同小可,两人立脚不住,一个仰跌,一个俯冲,齐齐滚倒。彭长老站在邻近,见郭靖以布鞋打人竟也如此刚猛凌厉,更是惊惧,忙退开数步。郭靖挥手推开三名丐帮帮众,急奔到黄蓉身旁,俯身去解她身上绳素,只解开一个结,丐帮帮众已然涌到。郭靖索性坐在地下,就学丘处机、王处一等人以天罡北斗阵御敌之法,只伸右掌迎战,将黄蓉放在双膝之上,左手慢慢解那绳结。他曾得周伯通传授双手互搏、一心二用之术,这时左手解索,右手迎敌,丝毫不见局促。

  

   不到一盏茶时分,靖、蓉二人身周已重重叠叠的围了成百名帮众,后面的人别说出手,连郭靖的身子也望不到一眼。郭靖只以单掌防卫,始终不施攻击杀手,直到将黄蓉手脚上的绳索尽数解开,又取出她口中麻核,才道:“蓉儿,你没甚么伤痛罢?”黄蓉侧卧在他膝上,却不起身,说道:“就是混身酸麻,倒没受伤。”郭靖道:“好,你躺着歇一会儿,瞧我给你出气。”两人一个坐地,一个高卧,竟将四周兵刃乱响、高声喧哗的群丐视若无物。黄蓉笑道:“你动手罢,只是别当真伤了我的徒子徒孙。”郭靖道:“我理会得。”左掌轻轻抚摸她的一头秀发,右掌忽地发劲,砰砰砰三响,三名帮众从人群头顶飞了出去。群丐一阵大乱,又有四人被他以掌力甩出。只听人群中有人叫道:“众兄弟退开,让八袋弟子对付两名小贼。”正是简长老的声音。群丐听到号令,纷纷散开,靖、蓉身旁只余下三人,另有五人从后抢上,八人分站四周。这八丐背后都背负八只麻袋,是丐帮中仅次于四大长老的人物,每人均统率一路帮众,那接引杨康的瘦胖二丐亦在其内。八袋弟子原共九人,黎生自刎而死,就只剩下八人了。

  

   郭靖知道目下对手虽减,但个个都是高手,正欲站起,黄蓉低声道:“坐着打,你对付得了。别将他们瞧在眼里。”郭靖心想:“若是八人齐上,却是不易抵挡,须得先打倒几个。”认得胖瘦二丐是从牛家村接引杨康来此之人,左手抓起从黄蓉身上解下来的绳索,一招“断胫盘打”着地扫去。这是马王神韩宝驹当年所授金龙鞭法中的一招,鞭法虽同,只是他功力大进之后,使将出来便威力倍加。

  

   胖瘦二丐见钢索扫到,忙纵身跃起闪避。郭靖舞动钢索,化成一道索墙,挡住前、左、后三方,却将右面留出空隙。这破绽正在胖瘦二丐身前,其余六丐却尽被钢索阻住,急切间攻不进去。二丐见有机可乘,立时扑上,只听得简长老急叫道:“攻不得!”但为时已然不及,郭靖掌去如风,拍拍两掌,分别击在二丐肩头。二丐身不由主的疾飞而出,撞向铁掌帮的一众黑衣汉子。二丐受力虽同,但二人肥瘦有别,份量悬殊,重的跌得近,轻的飞出远。砰砰两响,撞倒了两名黑衣汉子。裘千仞原在一旁袖手观战,见二丐飞跌而出,也不以为意,但听到相撞之声,却不由得吃了一惊,心道:“我们的人非死必伤。”抢上前去,只见胖瘦二丐已一跃站起,并无损伤,铁掌帮的两名帮众却已被撞得筋折骨断,爬在地下。裘千仞大怒,刚欲回头,只听身后风响,又有两名丐帮的八袋弟子被郭靖以掌力甩了出来。裘千仞知道郭靖所使的这般隔物传劲之力是远重近轻,丐帮弟子亲受者小,但被他们撞着了,受力却是极重,当下回臂将一丐往无人处斜里推出,随即双掌并拢,呼的一声,往另一丐背心击去。这一击是他生平赖以成名的铁掌功夫,若是胜过郭靖掌力,便不但抵消了来力,还能以余力重创那丐,否则自己纵不受伤,也会被击得跌倒或是后退。丐帮四老和黄蓉知他这双掌一击是正面和郭靖的功力比拚,胜负之间,关系非小,俱都凝神注视,但见他双掌发出,那八袋弟子倒飞丈许,随即轻轻巧巧的落在地下,呆了一呆,转身又向郭靖奔去,竟是丝毫没有受伤。这一来,丐帮四老均知郭靖与裘千仞的武功大致是在伯仲之间,虽然郭靖稍有不及,却也相差不远,实是可惊可畏。黄蓉更感惊疑:“这老骗子功夫甚是寻常,怎能挡得住靖哥哥这一掌之力?这是硬接硬架的真本事,万万不能施甚鬼蜮伎俩,好教人难以索解。”裘千仞一招接过,已试出郭靖的真实功夫,以内力修为而论,自己尚胜他半筹,但这小子与丐帮友敌难分,自己身在险地,犯不着在此与他拚斗,当下右手一挥,约束铁掌帮诸人退后。丐帮八袋弟子的武功只与尹志平、杨康之俦相若,郭靖一起手就击倒了四人,虽有一人回来重行加入战团,但郭靖将降龙十八掌与天罡北斗阵配在一起,以威猛之势,济以灵动之变,这五丐怎能抵挡得住?若非郭靖瞧在师父脸上,早已将五丐打得非死即伤,只斗了十余招,又以掌力震倒二丐。余下三丐不敢进攻,转身欲逃,郭靖左手钢索挥出,卷住二人足踝,扯到身旁。黄蓉道:“绑住了!”郭靖抄起钢索,将两人手足反缚在一起。黄蓉见他大获全胜,既惊且喜,心想擒获自己的是那满脸笑容的彭长老,记得师父曾说过江湖上有一门慑心之术,能使人忽然睡去,受人任意摆布,毫无反抗之力,想来这彭长老所用的正是这门邪术,问道:“靖哥哥,《九阴真经》中载得有什么‘慑心法’么?”郭靖道:“没有……”黄蓉好生失望,低声道:“提防那笑脸恶丐,莫与他眼光相接。”郭靖点头道:“我正要狠狠打这家伙一顿出气!”说着扶了黄蓉背脊,两人一齐站起身来。郭靖瞪视杨康,大踏步向他走去。杨康当郭靖大展神威、力斗群丐之际,心中已自惴惴不安,只盼群丐倚多为胜,将他制服,哪知群丐逐一败退,郭靖却向自己逼来,只要被他一近身,哪里还有性命?情急之下,高声叫道:“四位长老,咱们这里无数英雄好汉,岂能任由这小贼猖狂?”嘴里喊得急,脚下也不慢了,忙退在简长老身后。简长老回首低声道:“帮主放心,小贼武功再高,总是敌不过人多,咱们用车轮战困死他。”提高嗓子叫道:“八袋弟子,布坚壁阵!”一名八袋丐首应声而出,带头十多名帮众排成前后两列,各人手臂相挽,十六七人结成一堵坚壁,发一声喊,突然低头向靖蓉二人猛冲过去。黄蓉叫声:“啊哟!”闪身向左跃开。郭靖向右绕过,东西两边又有两排帮众冲了过来。郭靖见群丐战法怪异,待这坚壁冲近,竟不退避,双掌突发,往壁中那人身上推去。他掌力虽强,可是这坚壁阵合十余人的体重,再加上疾冲之势,哪里推挪得开?那坚壁中心受力,微微一顿,两翼却包抄上来。郭靖一个踉跄,险被这股巨力撞得摔倒,急忙左足一点,倏地飞起,从人墙之顶窜了过去,身子尚未落地,只叫得声苦,但见迎面又是一堵帮众列成的坚壁冲到,忙吸口气,右足点地,又从众人头上跃过。岂知那些坚壁一堵接着一堵,竟似无穷无尽,前队方过,立即转作后队,翻翻滚滚,便如巨轮般辗将过来。郭靖武功再强,终究寡不敌众,至此已成束手待缚之势。黄蓉身法灵动,纵跃功夫也高过郭靖,但时刻稍久,一队队的移动巨壁越来越多,趋避奔窜之际渐感心跳气喘,东闪西躲了一阵,竟与郭靖会在一起,渐渐被逼向山峰一角。黄蓉心念一动,叫道:“靖哥哥,退向崖边。”郭靖听了,一时尚未领会,但依言退向悬崖,眼见离崖边只余五六尺之地,丐帮的坚壁竟然停步不冲。郭靖恍然大悟:“啊,下面是个深谷,冲过来收不住脚,不跌死才怪。”向黄蓉望了一眼,刚要说她聪明,却见她脸上突转忧色,只见一堵又厚又宽的人墙缓缓移近,这番不是猛冲,却是要慢慢的将二人挤入深谷之中,同时是成百人前后连成了十余列,再也纵跃不过。郭靖在蒙古之时,曾与马钰晚晚上落悬崖,这君山之崖远不及大漠中悬崖的高险,眼见巨壁渐近,叫道:“蓉儿,你伏在我背上,咱们下去。”黄蓉叹道:“不成啊,他们会用大石头投掷,那是死路一条。”郭靖徬徨无计,不知如何,在这生死悬于一发之际,忽然想起了《九阴真经》上卷中的一段文字,说道:“蓉儿,真经中有一段叫做‘移魂大法’,只怕跟你说的什么慑心法差不多……好,咱们跟他们拚了,要摔么大家一齐下去。”黄蓉叹道:“这些都是师父手下的好兄弟,咱们多杀人又有何益?”郭靖突然双臂直伸,抱起她身子,低声道:“快逃!”在她颊上亲了一亲,奋起平生之力,将她向轩辕台上掷去。黄蓉只觉犹似腾云驾雾般从数百人的头顶飞过,知道郭靖要独挡群丐,好让自己乘隙逃走,双膝微弯,轻轻落在台上,心中又酸又苦,却见杨康正自得意洋洋的站在台角,指手划脚,呼喝督战,这良机岂肯错过,足未站定,和身向前扑出,左手手指已搭住绿竹杖的杖头。

  

   杨康斗然见她犹似飞将军从天而降,猛吃一惊,举杖待击,黄蓉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的双目,同时左足翻起,已将竹杖压住。杨康武功本就不及黄蓉,而她这一招又是洪七公所授打狗棒法的绝招“獒口夺杖”,倘若竹杖被高手敌人夺去,只要施出此招,立时夺回,百发百中,即是武功高出杨康数倍之人,遇上这招也决保不住手中杆棒。黄蓉夺杖是主,取目是宾,却因手法过快,手指竟已戳得杨康眼珠剧痛,好一阵眼前发黑。杨康为保眼珠,只得松手放开竹杖,随即跃下高台。黄蓉双手高举竹杖,朗声叫道:“丐帮众兄弟立即罢手停步。洪帮主并未归天,全是奸徒造谣。”群丐一听,尽皆愕然,此事来得太过突兀,难以相信,但乐闻喜讯,恶听噩耗,原是人之常情,当下人人回首望着高台。黄蓉又叫:“众兄弟过来,请听我说洪帮主消息。”杨康眼睛兀自疼痛,但耳中却听得清楚,在台下也高声叫道:“我是帮主,众兄弟听我号令,快把那男贼挤下崖去,再来捉拿这胡说八道的女贼。”丐帮帮众对帮主奉若神明,纵有天大之事,对帮主号令也决不敢不遵,听到杨康的号令,当即发一声喊,踏步向前。黄蓉叫道:“大家瞧明白了,帮主的打狗棒在我手中,我是丐帮帮主。”群丐一怔,帮主打狗棒被人夺去之事,实是从所未闻,犹豫之间,又各停步。

  

   黄蓉叫道:“我丐帮纵横天下,今日却被人赶上门来欺侮。黎生、余兆兴两位兄弟给人逼死,鲁长老身受重伤,那是为了甚么缘故?”群丐激动义愤,倒有半数回头过来听她说话。黄蓉又道:“只因为这姓杨的奸贼与铁掌帮勾结串通,造谣说洪老帮主逝世。你们可知这姓杨的是谁?”群丐纷纷叫道:“是谁?快说,快说。”有的却道:“莫听这女贼言语,乱了心意。”众人七张八嘴,莫衷一是。

  

   黄蓉叫道:“这人不是姓杨,他姓完颜,是大金国赵王爷的儿子。他是存心来灭咱们大宋来着。”群丐俱各愕然,却无人肯信。黄蓉寻思:“这事一时之间难以教众人相信,只好以毒攻毒,且栽他一赃。”探手入怀,一摸怀中各物幸好未被搜去,当即掏出那日朱聪从裘千仞身上偷来的铁掌,高高举起,叫道:“我刚才从这姓完颜的奸贼手中抢来这东西。大家瞧瞧,那是甚么?”群丐与轩辕台相距远了,月光下瞧不明白,好奇心起,纷纷涌到台边。有人叫了起来:“这是铁掌帮的铁掌令啊,怎么会在他的手里?”黄蓉大声道:“是啊,他是铁掌帮的奸细,身上自然带了这个标记。丐帮在北方行侠仗义,已有几百年,为甚么这姓杨的擅自答应撤向江南?”

  

   杨康在台下听得脸如死灰,右手一扬,两枚钢锥直向黄蓉胸口射去。他相距既近,出手又快,但见两道银光激射而至。黄蓉未加理会,群丐中已有十余人齐声高呼:“留神暗器,小心了!”“啊哟不好!”两枚钢锥在软猬甲上一碰,铮铮两声,跌在台上。黄蓉叫道:“完颜康,你若非作贼心虚,何必用暗器伤我?”群丐见暗器竟然伤她不得,更是骇异万状,纷纷议论:“到底谁是谁非?”“洪帮主真的没死么?”人人脸上均现惶惑之色,一齐望着四大长老,要请他们作主。众丐排成的坚壁早已散乱,郭靖从人丛中走到台边,也无人再加理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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